边上,薛赛虎闻声,睁开了眼睛。他见陆修静此状,又看看身后众弟子,又是长叹了口气。也不知他这叹息,是为众弟子感到羞愧,还是替陆修静觉得不值。此刻,陆修静虽恐惧已极,但双目却眨也不眨的盯着,盯着祖慎那已然似鬼魅般狰狞的脸。祖慎见状,又上下打量陆修静一眼,待看到他战栗的双腿,蓦地仰天大笑,道:“小娃娃,你当真好胆气!看你这架势,是存心要与本座比试吗?!”他言语之间,已然自称“本座”,显然已将自己当作了大祭酒看待。
陆修静闻言,皱眉道:“你是恶鬼魏白曜的徒弟,先前是鬼道门人。五年前,方才潜入我教中,万万当不得这大祭酒。”祖慎闻言,冷笑道:“好!好!看你年纪不大,知道的事情,倒当真不少。那你,便来与我比试罢!倘或你胜了,我便对你磕八个响头,推你为大祭酒,并拜你为师,如何?!”说罢,又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所出,伴着森森鬼气,极度阴森可怖。
祖慎本已没了头发,面部又极是干枯狰狞,笑将起来,却是比愤怒时更加狰狞。陆修静见状,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正色道:“当真?”祖慎闻言,止住了笑容,看着一本正经的陆修静,道:“当真!”说罢,他轻咳两声,便又哈哈大笑起来,几欲笑得喘不上气来。只不过,他这笑声中,既带了嘲弄,又带了轻蔑,却是愈加令人毛骨悚然。
边上众祭酒,看看陆修静一本正经的模样,皆是忍不住摇头叹气。祖慎大笑一阵儿,旋即止住,倒退五六步,进了圈中站定。他侧过头,向陆修静嘿嘿笑道:“好!那你便进来罢!本座,便是让你三招又何妨?!可莫要教人说本座,以大欺小!”陆修静手执树枝,慢慢跨步向前,走进圈中。他皱皱眉,向祖慎道:“我不需你让我三招,因为,我便只会一招!”外围众教徒闻他言语,皆是一愣,不禁窃窃私语起来。
祖慎闻言,哭笑不得,道:“只会一招?那我,便让你这一招如何?!”陆修静摇摇头,道:“我也不需你让我这一招。传我这一招之人说过,待我这一招练成了,这世上,便没有几个人敢让我这一招。”祖慎闻言,皱眉道:“那你当下,可是练成了吗?!”陆修静闻言,思量片刻,沉吟道:“好像……好像差不多了。”言下之意,自己也没什么把握。
祖慎与边上众祭酒闻言,均是一怔,若有所思起来。祖慎皱眉,又上下打量了陆修静一眼,道:“好像?差不多?!”其实,大凡习武之人都知道,凡事武功,皆重在实战。练成或是没练成,习武之人自己相当清楚。而且,不论何门何派,何种武功,何招何式,皆贵在一个“精”字。类似于“差不多”这样的话,自然是十分忌讳。因为,纵然只是差之毫厘,对决间稍有不慎,便极易送了性命。
陆修静闻言,正色道:“因为这一招,我尚不曾使用过。”边上众祭酒闻言,各个摇头叹气。他们知道,此话一出,陆修静非得送命不可了!祖慎嘿嘿一笑,道:“小娃娃,不知,你作何称呼?”陆修静正色道:“陆修静!”祖慎闻言,狞笑着点头,道:“好!好!前朝时,陆家可也算得豪门大姓了。你且放心,本座既知你名姓,待你死后,本座便将你寻个僻静的地方埋了。来生,你好生打坐参悟,莫要再如此不知死活!”
陆修静闻言,颇为不悦,道:“正邪不两立,便是我死了,又何用你来埋?!你出招罢!”祖慎闻言一愣,冷冷的道:“你先来!本座不以大欺小,便让你这一招!”陆修静皱眉,道:“我说了,没人敢让我这一招。”祖慎闻言,却是又好气,又好笑,皱眉道:“你到底是什么招式?你先演练一遍予我看。我既看过,你再先出招,便算不得我让你!”陆修静道:“当真?”祖慎冷笑,道:“当真!”
陆修静闻言,当即握紧木棒,演练起那一招来。他先将左脚前侧一步,再双腿略弯站定。左脚侧出一步,树枝向右格挡一下,右脚再跟上左脚。右脚再侧出一步,树枝向左侧格挡一下,左脚再跟上去。最后,缓缓将树枝前伸,缓缓刺出。待演练完毕,陆修静正色道:“这便是我的功夫。”祖慎见状,微一皱眉,道:“这,便是你的功夫?!”陆修静点头,道:“现在我练得慢了,再使起来,还会更快。”他此时说的,倒是实话,因为按他演练这速度,已然是慢得不能再慢了。
祖慎道:“能有多快?”陆修静摇头,叹息道:“我当真,不曾试过。”边上众祭酒闻言,又是一阵摇头叹气。他们虽于陆修静之胆识颇为钦佩,但他这般功夫,实在是弱得太也不像话。祖慎闻言,又弯腰哈哈大笑起来。便好似,他从未听过如此好笑的笑话一般。待他笑得够了,陆修静正色道:“可以开始比试了吗?”祖慎站定,收敛笑容,道:“好!我既然知道了你的招式,你先出招罢!”
但是,他这个“罢”字尚未来得及说出口,他的面容已然僵住了。在场众人,也都齐声愣在了原地。包括陆修静,也仍是站在原地,双腿兀自打颤。然而,祖慎却已然跪下了。他的右胸口,已然被戳出了个窟窿,鲜血正汩汩流出,滑过他绸制道衫的衣襟,洒落到地上。陆修静双手,也已然开始打颤,那紧握的树枝上,沾满了粘稠的血液。随着他的出手,另一边的叶明,也猛地睁开了眼睛。
陆修静方才说的,的确是实话。他的确不知道,自己这一招有多快。因为在场众人,也没有看清他是如何出手。非但不知道他是如何出手,更不知他如何又回到了原地。因为他这一招,实在是太快了。
陆修静也说的不错,这世上,怕是真没几个人敢让他这一招。众人一时间不知所措起来,因为方才这一幕,实在是太过诡异。便是连以轻功见长的鬼道门人祖慎,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败了,更不知道自己败在什么地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败在一个怎样的少年手中。此刻,陆修静这个名字,便如同他在后世道家煊赫的历史传承中一般,深深地铭刻在了众教徒的记忆里。
冷风飒飒,众人尚未自震惊中清醒,只闻得一声长呼,边上一人大喝道:“天师道众弟子听令,叩拜大祭酒!”边上众弟子闻声,没有稍作犹豫,皆是齐刷刷跪了下来。便是连半躺在座中重伤的薛赛虎、毛祖盛、韩颓等人,也挣扎着下来,齐声拜伏在地。他们服了,心服口服。令他们所叹服的,是陆修静的武功,是他能将一件事情做到极致的一股劲儿。不管资质如何,任何人只肖有了这股劲儿,便注定能达到凡人不可企及的高度。
众人方拜伏在地,便闻得空中传来阵尖锐的哀号,两个身着白衣的干枯身影,自外围缓缓落到场中。这二人,均是五尺余的短小身材,身上更是枯瘦异常。倘或若不是外面一层皮裹住,当真与骷髅无异了。其中一人,方一落地,便叹息道:“可惜!可惜!”待他见了祖慎拜伏在地的惨状,却又蓦地一惊,疾奔过去,道:“二师兄,是谁?是谁将你伤成这副模样?!”此人,正是魏白曜的三徒弟,叹息鬼白三千。
白三千见状,一声尖锐的鬼叫,四下林中,便簌簌起了声响。片刻之间,形同鬼魅的鬼道门徒,便自四面八方疾掠而来。他们轻功极好,顷刻间便飞掠到白三千身侧,其数众多,前后而至,足有四五百人。瞬息间,整个平地便被一阵阴惨惨的诡异氛围包裹住,阴风惨惨,星光惨淡,直似人间地狱一般。
祖慎勉强抬起头来,看了白三千及边上那白衣人一眼,咳咳两声,道:“小鬼……小鬼有负师父嘱托,败在这毛头小子手上,实无颜再回师门!”白三千仰头又是一声哀号,叹息道:“可惜!可惜!今日,我便掀了他教坛,诛了他天师、祭酒!”话音未落,便闻得边上一人道:“我劝你等邪徒,还是速速回了巴蜀去罢!莫说叶天师神通广大,便是北府的谢大人,即刻便到了!”此番说话的,竟是那方才尚瑟瑟发抖的陆修静。众人闻言,又不禁赞叹他的胆色,于他愈加钦佩。
白三千狐疑的看了陆修静一眼,又向那叶明端坐之处看去。这一看不打紧,他看见了一双直瞪向自己的闪亮眸子。这人,正是叶明。饶是白三千平素装神弄鬼惯了,蓦地见叶明直勾勾盯住自己,不知怎的,竟自心底生出一股寒意,却是着实骇了一大跳。他自然是识得叶明的,也自然记得于那广平林中令他重伤的教训。祖慎见了白三千模样,不禁皱眉,道:“师弟,你怎的,还不发作?!咱教众,齐手将这群人杀了,天师道便再没了统领!”
白三千垂首,悄然叹息,道:“可惜!可惜!师兄,此间有高人在场,我等怕是不敌!”说罢,与边上另一人架起祖慎,纵身飞掠而去。其身法快如闪电,虽半身负了祖慎,三两个纵跃间,便已然不见了踪迹。其后众鬼道门徒见状,便也四散开来,遁入了林中。片刻之后,远处林中传来阵阵尖锐的惨叫,却似是群鬼遭了埋伏一般。此时,倘若你目力所及甚远,便能看见,林中正有百十个身着黑衣,手执长剑的高手,在一个年轻人的统领下,追杀那退却的鬼道门徒。
陆修静见鬼道众人已走,浑身一软,却是硬撑着没倒下。他抬眼向叶明看去,见叶明正眨着闪亮的眸子,看着自己,蓦地憨憨笑了起来。陆修静回了身,命众祭酒、教徒起身。那贺延年见状,慌忙上前,拱手作揖,呵呵笑道:“大祭酒如此人才武功,实是我教之大幸。”
陆修静见他恭维自己,拱了拱手,道:“惭愧,惭愧!倘或教中能团结一心,共同御敌,这大祭酒的位子,谁人也坐得。”边上,薛赛虎正缓缓站起。闻得陆修静说辞,大声道:“大祭酒,可再莫要这般说话,咱兄弟谁也不服,便是服了你了!若换了他人,我薛赛虎,第一个不答应!”边上众祭酒闻言,均是应声附和。
陆修静闻言,皱眉沉思片刻,沉吟道:“如此,那弟子便临时任了此职,待咱们对付了鬼门,再做定夺。”说罢,他回身,向贾大茂道:“贾祭酒,众位祭酒有伤在身,教中弟兄也已劳累半夜。眼下,该是先安排众兄弟歇息,待明日再商讨对策不迟。”贾大茂闻言,便吩咐下去,遣建康教众带各州祭酒、弟子休息不提,又一并安排了众乞儿吃食休息。
待众人纷纷离去,院前便只剩了叶明、大野智、陆修静三人。叶明兀自睁眼盘腿坐着傻笑,大野智叹息一声,看了看陆修静。陆修静也看了看叶明,不禁皱眉,道:“叶兄,当真是通天了不成?”大野智闻言,又叹气一声,靠前向陆修静耳语几句。陆修静闻言,皱眉道:“如此,那可如何是好?!”大野智叹了口气,道:“眼下,便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待明日,我带他去城中,教他再看看他今日所见光景,不知他能否好些。”
二人正说话间,忽闻得林中簌簌,百十黑衣高手瞬息落到了平地上。为首一人,见了面前三人,蓦地一愣,便吩咐众高手继续追逐。众人闻言,便又散到林中去了。那人手中垂着长剑,缓缓走到三人身前,蓦地大笑道:“我等追杀鬼道门徒已久,未曾遇见个相识的。不道今儿个,竟同时遇见三个熟人?!”此人,二三十岁模样,面上棱角分明,颇具刚毅之气。大野智与陆修静看清这人面貌,皆是不由一喜,笑出声而来。这人,正是先前与叶明、大野智同闯狼山的汉子——谢昶。
当下,谢昶与三人并坐一处,各自说起自身遭际。原来,这谢昶,是陆修静姨娘表兄,二人皆是五斗米道的信徒。那日密道中一别,谢昶自狼山回到盛乐后,便携了妻儿回到了建康。他归来之后,恰逢鬼道作祟,便靠着祖上恩荫,入宫作了侍卫。一到晚间,便伙同北府兵的后裔子弟,出宫绞杀鬼道教徒。
(按:北府兵,乃是东晋建武将军谢玄,于孝武帝太元二年,在京口吸纳流民中的精兵而创立。京口又称北府,故称之为北府兵。淝水之战时,北府兵率晋军以少胜多,所向披靡,大败前秦苻坚百万大军,一战成名。后来,北府兵又成为宋武帝刘裕夺取江山的主力军。公元420年,刘裕称帝,建立刘宋王朝。能征惯战的北府兵,便也随即重组,就此渐渐淡出了历史的舞台。谢昶,乃是北府兵创建者谢玄之后裔,故而尚能联结北府兵众子弟,成为绞杀鬼道势力的一股力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