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漂亮的野鸡!
练完功,裴涛擦擦头上微微沁出来的汗水,整理了一下衣服,正准备打道回观,忽然听见“咕、咕”的两声鸣叫,他抬起头来四处搜寻,发现远处竹枝上站着一只不知名的野鸡,脑袋一伸一缩的,不知在啄着什么,长长的尾巴五彩斑斓,在晨雾中时隐时现的,好美!
莲儿最喜欢野鸡的翎毛!
他偷偷向野鸡靠近。
都说野鸡傻,人有时走到跟前都不会逃跑的,但这只野鸡好像不太傻,待裴涛欺近到不足五丈远近时,它竟然一展翅“呼啦啦”飞了几十丈远,落到一棵比手臂还粗的毛竹顶端,歪着头打量着裴涛,身子随着竹枝在晨风中飘飘荡荡的。
哈,和我玩这个!
裴涛好胜之心陡起,他扔掉手中刚捡拾的一块小石头:幺少爷今天非活捉你不可!
他几步赶到野鸡落脚的那棵毛竹跟前,那野鸡故伎重演,展翅便飞。裴涛身子一弹,半空中两脚在一根竹干上用劲一蹬,整个人就像离弦之箭般向野鸡射去,那野鸡刚刚飞离竹枝,便被他轻轻的一下捏在手中。
“好功夫!”
竹林里响起一个冷冷的声音,紧接着又是“啪、啪!”两声巴掌响。
裴涛心中一惊:糟!小舅舅再三交代,出门在外,单身入林,任何时刻都必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以防患于未然。而刚才,自己为了一只野鸡竟然将这一切弃之脑后,不管不顾的,若要是遇到个打“闷棍”者,在暗中偷偷放出一枚暗器,只怕是难逃厄运!
半空中,他将身一扭,对着发声之处,轻飘飘落到地上,笑着说道:
“范兄,好雅兴,清早便来此处赏竹?”
他听出了,这是范文生的声音。
范文生施施然从竹林里现身出来,手中暗扣的一枚罗汉钱早已收入了袖中:
“呵呵,彼此。幺少爷玩得好安逸,乐不思蜀了?”
刚才,他忍了又忍,最终未将手中一枚几乎捏出水来了的罗汉钱射出!这要是早个十天半月,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事。是他这些天来耳闻杨老大、杨莽等人断断续续对裴涛的议论和目睹裴涛的行为,让他对自个儿心中认定的一件事有了怀疑,思虑再三,这才手下留情,他决定要先问个清楚明白再说。
“哪里、哪里!归心似箭了!”裴涛说道,“待范兄贵体康复,我们便立即起程回家。”
也不知怎么搞的,莲儿那丫头的身影这些天来老在他脑海里游动,比家里任何人都来的时候多,赶都赶不走。而且,一想起她来,裴涛心中总有一股莫名其妙的躁动,难受得要命,还不敢对人说!
“嗯,回家?你倒是有家!我呢,我回到哪个家去?”范文生阴阴的说道,“有件事,还想请教幺少爷,望幺少爷照直回答,万勿相瞒。”
“好,范兄尽管问就是,我一定照直相告,决无隐瞒。”裴涛说道。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躲都躲不过。这些天来,裴涛心中早有预感,一直等着他开口呢。
“那就好,在下这里先谢过了。”范文生说完,对着裴涛就是一揖,定定的望着他。裴涛还过一礼,不慌不忙站在那里,等他说话。
“幺少爷,五年前,我父遇害的那一天,你可去过杀猪佬家?”
“去过。”
“去干什么?”
“摘石榴。”
回答得嘎蹦脆,一个顿都没打。幺少爷知道,那天范文生看见过他从杀猪佬家旁边的护城河坎爬上来,说假话于事无益。
“嗯,从哪儿进去的?”
“从护城河的河坎上爬进去的。”啊哟,这可没说真话!然而,幺少爷说得比真话还真。
“怎么不从大门进去?”
“大门关着呢。”耶,又没说真话。
其实,范秀才的死和大门关着、还是没关,实在的毫不相干。试问,杀猪佬赶猪回家,无论大门关还是不关,他能不进家门吗?自然,大门关着,杀猪佬回家时看见起了疑心,可等他费时将大门弄开,截住了闻声从后院逃出来的范秀才,一怒将其杀死,但也总算为范秀才争得了一点时间,那范秀才死时才能穿带整齐,多少还是保住了一点体面嘛。假设大门没关,杀猪佬轻轻松松的长驱直入,直见到肉案上光溜溜的两具肉体,那……我的妈也,还是不要假设为好。
范文生不懂这个道理吗?懂,非常清楚。可错在他老子,子不言父过;而杀猪佬又是怪不了的,于是,一腔怒火便迁到了关门之人的身上。那天,他刚好看到幺少爷从护城河坎爬上来,心中便认定了是这个幺少爷做的好事,于是把他恨入了骨髓,几年来寝食难安,直欲将他置于死地而后快。
人,一旦认了死理,便什么都不愿再多想。
裴涛也不愿说假话,但从小时候屁股挨板子的经验来看,有时候善意的、无伤大雅的谎言能化解无妄之灾,比真话管用,说说也无妨,他又不是圣人。因此,说真话还是假话,他从来是依具体情况掌握,按事情的最好发展方向确定。
“这个,你在杀猪佬家见到过别人没有呢?”
“啊哟,范兄,我是去他院子里偷石榴,又不是做客,怕的就是被人看见,还当心他家的那条恶狗,那里敢多耽搁一点时间,自然是摘了便跑!没事找人看做什么,那不是自找没趣啊?”
此话符合常理。
况且,石榴树长在前院,杀猪场设在后院,前、后院之间还隔着一座屋子呢,一个做小偷的总不至于在东西到手后还在人家事主家里前、后院闲逛吧?
“那,你又是从哪里出来的?”问话声没了刚开始的底气。
“哦,自然还是从护城河坎爬上来的,范兄,你问这个干什么?”
这可是范文生看见过的,不由得他不信!
唉呀……
范文生身子一软瘫坐在地上,几年来让他怒火中烧的报仇对象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心中忽地没了着落,你说他能好过得了?
“幺少爷,愚兄错怪你了,真真的对不住你……”
“啊哟,范兄说哪里话来,什么错怪我了,叫人糊里糊涂的?”裴涛心中暗道一声惭愧,这位范兄是个老实人,实在是不该骗他。
于是,范文生将心中的死结和盘托出,末了,紧紧地抓住裴涛的手,一脸的羞愧。
“哈哈,我当是什么事呢,就这呀,不打紧、不打紧,你那枚罗汉钱不是没射出嘛!”
“不仅仅是这个,我还……”
范文生又期期艾艾讲出一番话来。
原来,那天范文生在全城遍寻乃父不着,憋了一肚子的闷气,走出西门口时正好看见幺少爷从护城河坎爬上来,兴高采烈的,像是捡了个大元宝。他心中正在奇怪,这小子却眼高于顶地横冲直撞跑了过来,他一时不忿,便也不让开,一下子便将这小子撞了个跟斗。不想,这小子一点都不生气,从地上爬起来后,反而对他笑嘻嘻的点个头,兴冲冲的跑了。
少年心性,范文生这下对他有了兴趣,便伸手从地上捡起他掉的一个大石榴,悄悄的跟着他进城而去,想看看他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万寿宫前的一幕,让范文生确信这个幺少爷在干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便越发的对他好奇。可接下来的一场混乱让他跟丢了幺少爷,等他再发现幺少爷时,却看见这小子背着一个黑不溜愀的口袋,大约是装着在哪儿给那两个小兄妹弄的吃的东西,大模大样的坐在苕货的马上呢。
于是,范文生便也尾随着他们一起上了山,将找他老子的事儿抛到了脑后,唉,怪不得他们,都还是些娃娃哟。
看到苕货连一个鸡腿都没弄到嘴便下了山,范文生心有不忿:王八蛋,欺负人家傻子算什么本事,要有机会,看我不好好的整整你!
还别说,机会说到便到。
接下来,范文生见幺少爷抓着一根油乎乎的绳子,下到了一个地洞中,不由得心中乐开了花:好小子,你整天抓鱼摸虾、赶鸡撵狗的都不说,竟然还骗人家傻子的马骑,真是无法无天了?看,这会儿也落到了我的手中!
于是,等了一会儿后,便悄悄的将洞口枯树上拴着的绳子解开拉出来,藏在了乱草丛中。他只不过是想吓吓幺少爷,让幺少爷在地洞里呆上几个时辰,然后再放他出来。
范文生乐呵呵的下了山,看看时辰还早,就让他们先在洞里呆着吧,他以为那两个小兄妹也和幺少爷在一起。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让范文生将幺少爷忘了个一干二净!
家门不幸,天翻地覆,等他再猛然想起幺少爷时,已是三天以后。而且,坊间传言的范秀才偷会王二嫂,有人看见后故意悄悄关上大门等等,也流入了范文生的耳中。这下,联想到那天在城西门口看到幺少爷的情景,他认定关门的人便是幺少爷,心中气愤难当,便悄悄的在一块破布上写了几个字,扔到了裴府的冤家对头张道士的院子里,同时,又将捡到的那个石榴刻上“幺少爷”三个字,丢到了杀猪佬的院子中……
这一番话,直听得裴涛目瞪口呆、哭笑不得。老范啊,你也忒歹毒了一些,就算整我是应当的吧,可连累得汪妈妈、莲儿和二娃子差点葬身狼口就大不该了!
说不得,这老实人有时也做点“疙瘩”事哦。
按幺少爷的性子,范文生以为他听了必要大发脾气不可,于是便老老实实的站在那儿等他发落。谁知,半晌没听到一点动静,,偷眼一看,这家伙直眉瞪眼的杵在那儿一动不动,想是气蒙了?
范文生羞愧难当,正要说话,就听得他“嘿、嘿”了两声:
“哎,我说范兄啊,下次和你在一起时,我如果再要钻洞,可千万记得提醒我多带几只烧鸡,那些干馊馒头实在不好吃哦。”
啊?
这下该范文生目瞪口呆了,一时没弄清楚他的意思。
裴涛急了:
“怎么着,不干?你要是又把出洞的绳子抽了,那我不还得在洞里啃干馊馒头啊?”
啊哟!范文生猛扑过去,紧紧的抱住裴涛,两眼热泪盈眶:
“好兄弟,好兄弟,什么也别说了!”
回观的路上,范文生简略将他这几年来的情况给裴涛说了说。
范秀才出事后,这烈州城是呆不下去了,范母便带着文生回到了离城几十里外的姥姥家。然而,姥姥家的日子也不好过,那些村妇庄婆们的长舌利嘴并不比烈州城里的女人差,娘儿俩整天在污言秽语中艰难度日。
一天,文生上山捡拾柴禾,几个牧童围了上来,一个骑在牛背上的小结巴对着他喊道:
“文、文生,捡柴、柴、禾呀?”
“嗯。”文生回答。
“捡、捡柴禾、干嘛、嘛呢?”
“做饭呢。”
“哦、哦、哦,不、不烧水呀?”
“烧呀。”文生好生奇怪,做饭嘛,当然也得烧水呀。
“那、那得、多烧、烧点哦。”
小结巴一脸诡笑,旁边的几个小家伙围着起哄:
“是哦,是得多烧点哦,得烧一大锅。少了干不成事。”
文生不理他们了,转身要走,他隐约觉得,这些家伙们不怀好意。
“怎么不、不、捡了呢?这、这点柴烧、烧不开一、一锅水、水的。水烧不开,杀、杀猪佬怎、怎么烫猪、猪毛呀?”
“轰”的一声,文生的脑袋炸了!
他也弄不清自己是怎么将小结巴扯下牛背来的了,旁边起哄的几个小家伙也被他用柴棍打得鬼哭狼嚎、四散奔逃!据小家伙们后来形容,文生当时两眼通红,状似疯狂,胳膊粗的柴棍抡得呼呼的,除了夺路而逃,他们别无他法。
等小家伙们的大人带着他们上门来告状时,文生已经不见了。望着伤心欲绝的范母,大人们反倒没了主意,结果,回到家里,那些被文生打伤了的小家伙们的屁股上,又添上了新的伤痕。
文生离开烈州,直奔东北面而去,经宜昌、襄阳,进入河南境内。他要去少林寺,他要学武!
一路上餐风露宿、乞讨前行,吃尽了人间的苦头。一日,来到了汝州境内一个叫做“风穴寺”的地方,此处离少林寺已是不远。
风穴寺因山而名,位于汝州东北嵩山少室南麓。据《风穴志略》载,龙山阳侧有大小二风穴洞,洞深数十里,天变时,洞内出风,猛不可挡,故名风穴山。风穴山口,两山夹道,万木葱茏,流水潺潺。风穴寺依山就势而建,峰峦秀拔,苍柏叠翠,清泉侧流,风景如画;宝塔高耸,殿阁巍峨,碑碣林立,典雅古朴。
日近黄昏,又饥又渴的范文生瘫坐在寺内“七祖塔”旁的一块草地上,眼巴巴的看着一个扫塔的小和尚蹲在一个石阶上捧着饭碗在用斋,小和尚捧着一个粗瓷大碗,碗里装着半碗黑黄黑黄的杂粮饭,饭上堆着一些炒青椒和白菜。小和尚以碗就口,细嚼慢咽;静静的不发出一点声响。
许是感觉到了什么,小和尚抬起头来,正好看到了范文生那双流露着**的眼睛,他似是犹豫了一下,又低下头去扒了几口饭,然后再抬起头来左右看了几眼,遂端着碗朝范文生走了过来:
“阿弥陀佛,小施主,我刚吃了几口,别嫌不干净,你吃吧。”
说完,将手中的碗向范文生递了过来。
范文生正待接碗,忽看见小和尚面黄肌瘦的样子,猛然省悟:如今的时年,佛门中人过得也是艰难,他或许一天就靠这半碗杂粮饭度日,我要吃了,岂不是叫他饿着肚子?于是,急忙用双手将碗挡开:
“多谢师傅,小可不饿,还是请师傅自用吧。”
小和尚不声不响将碗放到他面前的地上,说道:
“小施主,用完后请将碗放在这里就是,我去去就来。”
说罢,转身拿起地上的扫把便要离开。
范文生还未来得及说话,一个身影猛扑过来,将地上那碗饭一下抢到手里,哈哈大笑道:
“好、好、好!都不吃,我吃!”
那人动作太快,范文生来不及阻挡,眼睁睁的看着他张开血盆大口,几下便将一碗饭菜舔吃得干干净净,不由气得大骂道:
“哪个饿牢里放出来的畜生,跑到这佛门圣地来抢饭吃,也不怕遭雷打?”
那人抹了抹嘴,瞥了一眼范文生,说道:
“小子,敢骂你花子大爷?看在这碗饭的份上暂且饶了你,还不给我快滚!”
说毕,扬手将空碗一扔,“哗啦”一声,那碗在地上摔成了几片!
小和尚却认得这人便是游荡在这一带的武花子尤体贵,他仗着自个儿身高体壮,又跟人练过几天,平日里偷鸡摸狗、穷讨恶要的,寺里的人都避着他,这会儿见他又恃强霸道,不敢惹他,只是在那里捧着摔碎的碗片落泪。
范文生本来心中就气不过,此时见他竟然又将小和尚的饭碗摔碎,心中更是火上浇油,便也不管他是那路神仙,一下子猛扑上去揪着尤体贵的衣服叫道:
“哪里来的不讲理畜生,抢吃人家的饭,还要摔坏人家的碗,今日你要不赔小师傅的饭碗,小爷便和你拼了!”
不料,那尤体贵的衣服却不经揪,“嘶啦”一声,便被范文生扯下了一大块来!尤体贵大怒,扬手狠狠的便是一巴掌,将范文生打滚在地上,恶声恨道:
“好个小杂种,竟敢撕破老子的衣服,老子今日要是不好好的教训教训你,你还不知道马王爷长几只眼!”
说毕,拳脚相加,狠狠的朝地上的范文生打去,眼见得范文生已被打得头破血流,那小和尚在一旁苦苦哀求,他尚不肯住手,还在左一脚右一脚的朝范文生身上招呼。
尤体贵正打得兴起,忽听见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这么大的一个人,毒打人家一个小孩子,也不嫌丢人!”
他转过头来,看见不知啥时旁边的路上已然停了一辆马拉的轿车,说话的,是坐在车前驾车的一个女孩儿,十五、六岁的样子,穿一身黑粗布裤裙,手里执着一根牛筋缠就的鞭子,正皱着眉头在看他。
“哈哈,小娇娇,心疼了是吧?要不,过来咱俩玩玩?”尤体贵见那女孩儿面红齿白、眉清目秀的样子,心中起了歹意,开口便没好话。
“你!”女孩儿气极,“想必是瞎了一双狗眼,竟敢**本姑娘!”
“啊哟,好好听的声音!”尤体贵涎皮赖脸说道,“过来、过来,让本大爷亲一个,便放了你的小**,让你们走。”
小姑娘回头轻轻朝轿车里叫了一声:
“姑!”
轿车里传出一个懒懒的声音:
“教训一下就是了,别取了他的性命。”
小姑娘“嗯”了一声跳下车来,车里又传出声音:
“三鞭子!”
“好!”小姑娘回答一声,笑盈盈的执鞭朝尤体贵走来,这一笑啊,看得尤体贵身子都酥了!
他嘻皮笑脸的站在那儿,见小姑娘枭枭婷婷的向他走来,还没来得及说话,“呼”的眼前鞭影一晃,“啪”的一声,身子一震,已然挨了一下,自左肩至右肋裂开了一道血痕,由于速度太快,还来不及疼,只见皮开肉绽的,想是伤得不轻。
“好啊,小贱人,看老子今天不好好的修整、修整你!”尤体贵大怒,张开双臂朝小姑娘扑来。
小姑娘身子微微一晃,又是“啪”的一鞭,再看尤体贵,已经倒在了地上,一只小腿似是被抽断了,躺在那里哎呀、妈呀的直叫唤。
小姑娘不愿多话,手中鞭子再度挥出,这第三鞭,让尤体贵今生讨饭都得拄着盲人杖了!
望望躺在地上声息皆无的范文生,小姑娘回过头来对着轿车又叫了一声:
“姑。”
轿车里的人“嗯”了一声,隔了一会儿说道:
“雇辆车,带回去吧。”
小和尚手里捧着姑娘给的十两银子,目送着两辆车吱吱呀呀的远去,心里默祷着范文生好运,他还不知道,范文生这一去就是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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