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唐的手在发抖。
抖的相当的厉害。
哆嗦着端起一杯茶,茶杯跟着手一起抖。
茶水撒出来了。冯唐跟前的桌子上全湿了。
他伸出另一只手,想要用两只手稳住杯子,并且努力将杯子往嘴唇边凑,但依旧显得很吃力,或者他都没心思干这个。
喝茶只是个下意识的举动。其实他最努力在做的事情,应该是在克服他自己心里的恐惧。
茶杯终于被冯唐缓缓的凑到了嘴边,手还在抖,茶杯也在抖,茶水还在撒。
一杯茶水被撒了十分之九。
衣衫都湿透了。茶烫,洒在他手上,居然也不觉得疼。
冯唐眼中没有茶,只有恐惧。逃避不了的恐惧。不过被他的眼神头上的连衣帽给遮住了,别人看不见。
他仿佛毫无知觉一般,只是机械的,一边抖着手,一边将茶杯下意识的抬起,往自己的嘴里倾倒茶水,嘴对茶水的滚烫也同样毫无知觉。
黑色斗篷帽衫很厚。天气,却很炎热。
坐在冯唐对面的李格和黄川热的要命,就恨不得赶紧将身上最后的背心汗衫给扯下来,光着膀子才好,最好能将身上的皮也扯下来,塞冰箱里凉快凉快。
从炎热的室外,进入这有空调的茶座,坐了老半天,他俩身上还滚烫着呢。
这两人就想不明白,冯唐怎么能在这样的天气里,披着如此一件厚厚黑色的带着斗篷帽的秋衫到处乱逛。而此时此刻,他居然还将连衣斗篷帽给罩在了脑袋上,弄得茶楼里其他座位上的人都以为这人得了神经,不时的往这边看。
李格和黄川被别人看的相当不好意思。被人视作神经病的朋友,自然不是一件叫人值得骄傲的事情。
所以李格和黄川对视了一眼,然后李格开口了,“哥们,没事吧?打摆子啊?天热,茶烫。这么热天,你顶着这么个袍子,还喝这么滚烫的东西,没事吧,你?脑子坏了?”
黄川听李格这么说,觉得有点过了,“别,别说的这么直,说不定老冯确实有事找咱哥两,听听,听听他有什么要说道的。”
冯唐摇了摇头,不说话。
黄川见状,也摇了摇头,琢磨着摸了摸下巴。“兄弟,我看不对啊,从生物学的角度来看,你这是内分泌失调,冷热不分了啊,你这是被什么东西吓着了吧?啥东西把你吓成这样?见鬼了吧你?”看起来还是黄川比较有经验。
冯唐手里的茶杯,在听见“见鬼”两个字之后,便彻底掉在了身上的黑斗篷衫上,而后顺着厚厚的黑色斗篷衫,滚落下地面。
黄川身手不错,赶紧就近一矮身,伸手一捞,居然将茶杯接在了手里。他慢慢拿起杯子来,扬了扬,而后得意的重重往桌上一放,“哥们,好端端一杯茶,差点就这么被你浪费了。”
李格笑嘻嘻的摇摇头,“一杯茶就几十块钱啊。”
黄川听了,直摇头,“还不是茶的事儿,茶水浪费也就浪费了,不过你知道这店里的一套茶具值多少么?得上千块钱啊,你掉了一只,一套就废了,咱就得赔人家上千块钱,你这不找事么?我看你魂不守舍的,你怎么了你。”
说完顿了顿,补上一句:“好在我手快。”
然后他更加得意的放开了手去。
只听咔嚓一声,那杯子在镶嵌了大理石的桌面上裂成两半,躺在了桌上。
黄川傻眼了。
李格也傻眼了,他看了看地面,又看了看桌子。
地面,铺着厚厚的地毯。桌上,坚硬的大理石。
一套杯子毁了一个,就全毁了,再碎一个也还是只要陪人家一套茶具。所以李格干脆做实验似的将手上一只同样的杯子往地上一扔。那杯子掉地摊上,转了两圈,没事。
黄川看了不服,用力抓起桌子上最后一个杯子,往地上重重一扔。
还是没事。
李格一巴掌打在黄川的后脑上,“好你妹的手快,傻了吧你?好端端的杯子,掉地上没事,你硬砸这石头桌面上算怎么回事?”
黄川苦着脸,平生第一次极其厌恶他自己向来引以为傲的“手脚麻利”之优点。他指着桌上的破杯子,哭笑不得,“这,这,这家伙,靠他奶奶的,上千块钱啊。”
想想要赔上上千块钱,黄川就肉疼。
一个月工资租房子,吃饭,再多少寄点回家给老爹老妈,剩下不了多少,顶多千把块的零花钱,这回全泡了汤。
最要命的是,快月底了,黄川口袋里钱包内的红色老人头,只剩下两张了。
今天是冯唐买单。但是打破了茶具不能叫冯唐赔啊。
想到这里,黄川更加肉疼。
就在这个时候,旁边一个标志的女服务员,扭着腰走了过来,帮他们捡起地上两杯子,换了两个,但是指着桌上那破杯子,满脸堆笑的发出林志玲说话的动静,“先生,这杯子碎了,这套茶具就没用了,所以......”
冯唐还在哆嗦,黄川苦瓜似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李格只得招招手,“知道了,知道了,结账的时候再说,罗嗦什么。”
女服务员听了,甜蜜的微微一笑,扭着腰走了,不过然后,就有个男服务员,老远站着,盯着他们,貌似怕他们逃跑赖账似的。
黄川看了看那男的,眉头都快打结了,他凑到李格耳朵边上,“哥们,我没带够钱赔这杯子,你,匀点给我。下个月还你”
李格装没听见,倒了杯茶,口里小声骂,“匀你妹啊。没钱。”说完,指了指冯唐,“找他,找他,他有钱,这点东西,算不了什么。找他。”
冯唐这回总算点了点头,哆哆嗦嗦的将手伸进黑色斗篷衫里头,掏了半天,艰难的从里头掏出一鼓鼓囊囊的钱包,继续哆嗦着手,放到桌上,然后推到黄川的面前,指了指钱包,总算第一次开口说话,“里,里头的钱,帮我去买单,赔人家的茶具。”声音都在抖。
黄川看了看冯唐的钱包,相当惭愧的说了句,“这,这不好吧。”然后十分熟练的从里头数了二十张红色的老人头塞进了自己的钱包,“没问题,这茶水,我买单了,你们,还要喝点什么?”
李格见状,相当鄙视的对黄川骂开了,“你他妈什么人啊?这都毕业一年多了?还黑人冯唐的钱,这茶水,顶天了两百块钱吧?这茶具,顶天了一千二?你好意思拿人家两千?”
黄川咪着眼睛笑嘻嘻的对李格解释,“这不好久没见了么,这两天我手头紧,算借的,借的,下个月有钱了就还他。”说完,转头对着冯唐,“哥们,六百啊,我借你六百,下个月还你。”
“什么时候你他妈还过冯唐的钱?”李格鄙视的又骂了一声,然后伸手从冯唐的钱包里抽出八张百元大钞,“他借你六百,我也不能吃亏不是,我借八百,啊,也下个月还。”
也不等冯唐答应,直接塞自己包里了。
黄川这回不答应了,义正言辞的骂开了,“你他妈还说我,你比我还狠,你,你,合着你还过人冯唐的钱?”
李格听了,嘿嘿一笑,“人家,有钱人,有钱!这钱我也会还,一定还。行了行了,老说钱的事,多没劲啊,显得不够哥们,俗了啊。咱还是听听人家说说今天请咱们来干啥吧。”说完,将瘪了一半多的钱包塞回给冯唐,“老冯,你找咱哥们什么事啊,弄的这么惨兮兮的。”
冯唐茫然的抬起头来,空洞的双眼,望着李格和黄川,有气无力颤巍巍的发声:“哥们,这回兄弟可闹惨了。”
李格和黄川对望一眼,然后笑嘻嘻的摆手,“不能够,绝对不能够,你跟咱哥们说笑呢。”他指了指冯唐的钱包,“你看,咱抽了你近三千的水,你钱包还鼓鼓囊囊的,就不像没钱人,你惨什么啊?咱哥俩才真是惨,对吧,黄川?混社会比混学校可难多了。”
说到这,李格甚至想要开始叙说一番社会生活的艰辛。但是却被冯唐一句话给打断了。
“哥们真他妈见鬼了。”
黄川换了个杯子倒满茶,递给冯唐,一边喝茶一边笑嘻嘻的看着冯唐玩笑,“我就说嘛,肯定见鬼了,不见鬼不至于这么个德行。来,哥们,说,见什么鬼了?咱兄弟跟你出出气,揍他丫的。”
冯唐茫然的瞪着黄川,摇头,“你揍不成她,她真是个鬼。”
黄川听了这话,差点没笑喷出来,“哥们,你这就不对了,怎么就揍不成啊?咱仨兄弟,虽然也有些日子不见了,但是在学校的时候,什么事情没经历过?打架,泡妞,洗脚,然后洗脚还那啥,完事不给钱,被抓局子里去了,找人捞出来,啥事没干过。不就干架么,算神马东西。干他丫的。想想当年都有意思,这混学校比混社会有意思多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回味学校的幸福生活。
“就是,”李格接嘴,“咱仨什么关系呐,有话直说,别弄些个弯弯绕的,说,遇见什么难事了,我们哥俩丢下手头的事,帮你摆平,是要砍人还是要泡妞,一句话,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没二话。”
“对,没二话。”黄川口里也接了一句,心里却想,拿了人家的手软,怎么能有二话呢。
冯唐听他们一唱一搭的说笑着,却怎么也笑不起来。他低声一个字一个字的从嘴里蹦出刚才那几个字,声音颤的更加厉害。
“我-真-遇-见-鬼-了,女-鬼!”
李格听了,还摆手,然后对着黄川,“这家伙,还装,八成是看上哪家的姑娘,要我们给他搭台子唱戏,我说冯唐啊,你就直说,是要唱哪一出?英雄救美还是……”
李格还没说完,却被黄川摁住他的手。
原本和李格一样嘻嘻哈哈的黄川一本正经的望着抬起头来的冯唐,“哥们,不开玩笑?”
冯唐摇了摇头。
“再把头抬起来点,让哥给你看看脸色。”黄川接着道。
冯唐缓缓的将头顶上的帽子摘了下来。李格看了半天,喃喃自语“脸色不错,白里透红,健健康康,好得很啊。”
但是黄川不说话,脸色转阴沉了。
他盯着冯唐看了许久,然后用肘子顶了顶李格,“别闹了,这哥们,真有事。”
李格听了,还哈哈笑,“黄川,你们商量好的吧?一起蒙老子,别扯淡了,你们这俩撞一起能有一句实话不?”
话说完了,李格看看对面的冯唐和身边的黄川,都没半点说笑的意思。
大学四年,仨人成了铁哥们,不分彼此。冯唐有钱,黄川和李格时常揩他的油水,但是真遇见事了,这两哥们从来不含糊。
一起混的这四年,让他们形成了一种外人无法理解的默契。兄弟之间,不用说什么,就知道事情的轻重。
这种气氛,不用说,李格也知道不是玩笑。这里头的事情,没那么简单。
李格有点懵,心里一惊“难不成冯唐说的,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