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侯编 第二章射声校尉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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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日，阳光刺目。今天，刘骜打算出宫打猎。

    由宫女们服侍着穿戴整齐，带上佩剑，又特地嘱付把前些日子西域高昌国进贡的那一把装饰着一颗晶莹剔透的和田美玉，用昆仑山上的百年楠木和在山中捕获的四角怪兽的筋制成的珍贵弓箭带上，刘骜忽然若有所思得环顾四周，然后眉头一挑，他朗声说道：“传令下去，射声校尉王莽即刻进宫，与朕同赴上林苑狩猎！”

    太监们立即出动，很快，王莽便穿戴整齐，候在后宫门口了。

    只见刘骜一身金碧辉煌的戎装，哈哈大笑着骑上骏马，那是与他肩上的宝弓一同进贡的汗血宝马，意气风发得一扬鞭子，大声对王莽道：“莽弟，今日不必拘束君臣之礼。狩猎嘛，田野之中，要的就是洒脱自在。你且忘了你的校尉官职，我也丢了我的皇帝身份，各自随意，痛快欢乐一场！”

    王莽微微笑着，低下头对皇帝恭敬得说：“臣遵旨。”说完一挺腰杆，骑上御马监牵来的一匹黑色骏马，同皇帝一同疾驰出宫，直朝上林苑而去。

    上林苑中，虎豹豺狼，鸟雀鱼虫，纷繁错杂，你争我斗。见此情景，刘骜哈哈大笑，转头对王莽说道：

    “莽弟，你看此番景象，是不是像极了那朝堂军营之中的文官武将？”

    王莽微微一笑，道：

    “陛下所言甚是。”

    刘骜继续笑道：“岂止官员，那普通的文武臣僚，也脱不了这关系。”

    王莽微微笑着，并未答话。

    刘骜目光深远，仰头看天道：“便是这大汉疆域所及，皇天之下，那蝼蚁一般大大小小的百姓，也便如这林中鸟兽，为此为彼，或毫无目的，穿来梭去，爱来恨去，争来让去。不过如此。”

    王莽依旧微笑着，并不答话。

    刘骜蓦地转头，看向王莽，道：“你还是那个老脾气，针不扎到屁股上不会轻易吐露半点心思。”

    王莽呵呵笑了起来。自小生在豪门贵族，偏又父亲早逝，这特殊的家世背景，加上儒学的深刻教育，王莽便养成如此性格，自觉不自觉得谨慎小心，守拙内敛。

    刘骜也微笑起来：“不愧是儒门子弟，孔老夫子的中庸之道，你是从头到尾得学得扎实。”

    王莽回道：“圣人之教，不可不遵。况且王莽生性愚钝，哪里及得上皇上的心思深邃，圣彻过人。”

    刘骜哈哈大笑，道：“你的这番话，听来真诚而又悦耳，说得好听。可谓‘字字珠玑’了。”

    王莽一拱手，微笑道：“多谢皇兄夸奖。莽弟愧不敢当。”

    刘骜却把头一伸，目光炯炯，直逼王莽道：“可是今日，朕早说过，要的就是一个淋漓痛快。莽弟，情愿与否，你都要给朕一个答复，方才朕之所言，你究竟作何看法。”

    王莽心中“蹬”得一声，脸色稍有一丝变化，然而很快便恢复平静。他看着他的这个表兄，汉帝国年轻的一家之主，平和言道：“是也不是。”

    “再说！”刘骜尚不满意。

    王莽口气依旧平和：“不是也是。”

    刘骜面色平静而又愠怒，说不出一个字来。他忽然一抽马鞭，疾弛向前，自风中传来他深邃泰然的声音：

    “说了等于没说，没说却又说了。”

    两人疾弛一阵，自前方林中，忽得闪出一头雪白美鹿来。那鹿生得膘肥身键，体形匀称，四蹄踏地咄咄有声，显得坚韧有力。那美貌臀部高高翘起，两乳丰硕如雪玉一般，面部润泽丰满，看得出是鹿中皇后。

    刘骜心中一喜，心想今日运气不错，竟能遇到如此货色。便张弓搭箭，瞄准母鹿一箭射去。

    箭一离弦，便如闪电一般向前飞去。方向不偏不斜，眼看此鹿就要倒毙箭下，成为刘骜的囊中之物，却就在那箭锋与鹿体近在毫厘的时刻，美鹿轻松一跃，闪到一边去了。

    刘骜一时不悦，这失败却激起他更高的欲望。于是搭弓，又是一箭，直朝美鹿射去。

    谁想美鹿只一跃，再一次轻松闪过，跑到一旁吃草去了。

    刘骜懊恼不已。两射两败，那白鹿近在眼前却不可得。更为让他愤怒的是，那鹿竟然对他的射击毫不在意，好象这致命的威胁不存在一般，自在得意若常。这让平时一呼百应的皇帝顿感失落。更有一丝不喜的是，让表弟看到自己的失败，仿佛失败又加了一层。

    那鹿吃了一会青草，看来心满意足，竟朝他俩这里望了一望，嘴角竟似浮出一丝笑容，然后跳跳跃跃，消失在远处的林木中。

    那似有似无的一丝微笑，仿佛一把利刃，在年轻皇帝的心中狠狠扎了一刀。他忽然想起自己的处境来。汉朝自高祖时候，就不是皇帝的一言堂。功臣外戚，皇亲贵族，与皇帝共治天下，国家事务都要商量着处理，所谓皇帝“九五之尊”，所谓“操纵百姓生杀夺予大权”，不过是句偏颇的话。刘骜前些日子，喜欢一个男子，想要给他封个小官当当，传令黄门郎，黄门郎竟然回话说：“这个事情，需要先向大将军禀报一下。”大将军虽然是刘骜的舅舅，但是名义上可以任免所有官僚的皇帝，连这个事情也做不了主，的确让刘骜有一丝懊恼，也让刘骜对所谓皇帝职位，生出一丝厌恶来。此时那美丽的白鹿，就如同皇帝主宰一切的权力，不过可望不可得，欲求只能换来一丝嘲讽而已。

    想到这，他生气得把弓箭往马背上一抡，脸上的肌肉抽搐起来。那马却也并不懦弱，被刘骜一激，疼得立起前腿，马头向天愤怒得嘶鸣，差点将刘骜掀翻下来。

    众卫士急忙上前，要帮皇帝安定下来。刘骜却一摆手，用左手狠命抓住缰绳，硬生生得将马制服下来。

    这一切，一旁的王莽都看在眼里。只见他微微一笑，并未说什么，纵马向前驰去。

    一会工夫，却见林木之中，闪出王莽骑马回归的身影。刘骜定睛一看，却见他手上竟牵着那头白鹿！白鹿通体完好，身形依旧，面部表情也平和自然，却是并未受任何伤害胁迫的样子！

    刘骜在心中，不由对他的这个刚刚做官不过一年的表弟刮目相看。他待王莽回到跟前，劈头问道：“莽弟，你是如何制服这野鹿的？”

    王莽呵呵笑着，轻描淡写道：“机缘巧合，没什么好说的。”

    刘骜也微笑起来，继续问道：“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啊。我安静得上前，用套索轻轻一套，然后就把它牵回来了。”王莽笑道。

    刘骜哈哈大笑，道：“其实倒说得很通。很多事都这样，并不是问题太复杂，而是当事人太紧张了。”

    王莽呵呵笑道：“对。”

    两人继续狩猎，一日无话。

    却说回到宫中，刘骜梳洗完毕，与皇后相拥而眠。窗外忽然下起雨来，雨声淅淅沥沥，打得树叶答答作响。刘骜恍恍惚惚，进入梦境，却见平常办公的大殿龙椅之上，竟然端坐着王莽！王莽哈哈大笑，对座下的刘骜道：“江山轮流转，明年到我家。皇兄，这椅子上，还留着你屁股的余温呢！”

    刘骜刚要上前，却见龙椅之后，闪出一个绝色美人来。她通体肤白如雪，又裹着一件雪白的绫罗，连头发也是银子一样的白晶晶得。美人立在王莽身旁，把一只玉手搭在他肩上，笑眯眯得对刘骜说道：“皇上大人，可还认得我吗？”

    刘骜眉头一皱，却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如此一个雪人一般的美女，只好讷讷得回道：“未曾见过吧？”

    美人却也微笑，并不答话，从身后竟拿出两只利箭，扔到刘骜脚下，面色依旧笑容可掬：“那这两个玩意，皇上哥哥也未曾见过？”

    刘骜拾起来，却是今日刚刚射出的那两把梭子无疑！

    他惊问道：“这是我的东西，怎么会在你那里？”

    美人依旧微笑着，把手臂拢住王莽的脖子，耳语一般道：“夫君，这皇上哥哥好愚钝，奴家不想搭理他了。”

    只见王莽哈哈大笑，用头在美人胸上蹭了一下，耳语道：“好好好，那就让夫君来告诉他。”

    他从背后，掏出一个套索来，在眼前晃了一晃，对刘骜笑道：“皇兄，看到这个，不用我再多说了吧？”

    刘骜心中生出一丝寒意来，瞪大眼睛看着美人，手指她道：“难道，难道，难道她是那鹿？”

    美人微笑，王莽大笑，龙椅处传来一丝玄妙的声音：“我非世上人，本是鹿中仙。皇上哥哥有缘无分，缘分却在夫君这里。哈哈。”

    刘骜一时愣在那里，不敢相信眼前所见。却见王莽面色陡转，殿中气氛一时肃然。他朗声说道：“皇兄，世传高祖斩白蛇，炎汉江山自此起，你可听说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德才兼备者有之的话？”

    刘骜尚未及言语，却见一把大火自大殿顶上浇下，他一身冷汗，醒了过来，却见皇后正伏在身上，热唇紧贴着自己的嘴巴。

    刘骜不再思想，一把将皇后拥住，翻身将她压在床上，疯狂热吻起来。

    一番云雨之后，皇后拥着刘骜，轻声问道：“今日狩猎可还愉快？”

    刘骜回道：“还好。”

    “可奴家却见皇上眉头微锁，貌似有些不欢。是遇到什么事情了？”皇后在枕边耳语，声音甜美滋润，包含万千安慰。

    刘骜便把今日奇遇，加上梦中所见，一五一十得跟皇后说了一遍。

    皇后惊讶不已，听得仔仔细细，听完痴痴说道：“神奇，真是神奇，可跟戏文里演得似的。奴家真怀疑是真是假。”

    刘骜言道：“朕也感觉神奇，仿佛冥冥之中果有神灵。先前以为我家高祖创业故事是他老人家为聚拢人心胡编的故事，谁想今日这番，真是让人不由不信了。”

    皇后回道：“是啊。当年高祖斩白蛇，路遇白发老太，今日皇上失白鹿，梦见白发美女。这前后倒是极为对应，想来倒颇是有趣。”说完，嘻嘻笑了起来。

    刘骜也微微一笑，道：“的确如此。呵呵”

    皇后把玉手抱住刘骜的脖子，笑道：“夫君，那王莽表弟，会不会真如梦中所见，夺去刘汉的江山？”

    刘骜却洒脱一笑，道：“如今皇权，总受王氏掣肘。有时候朕真不知道到底这汉朝是皇帝说了算，还是大将军说了算。想来自高祖时候，情况便是如此了。所以你说这江山是刘家的江山，还是功臣外戚们的江山？”

    皇后甜甜笑着，回复道：“依奴家看来啊，这江山既不是刘家的，也不是功臣外戚家的，这江山是它自个儿的，咱们都是它的客人罢了。”

    刘骜笑得大声起来：“哈哈，这说法倒新奇又中肯。”说完，他转过头去，亲昵得用鼻子蹭了一下皇后的鼻子。方才云雨的热温尚在，两人的鼻子一贴，摩擦的麻酥刺激得皇后不由“啊”得轻声叫了一下。

    刘骜哈哈大笑起来，拥住皇后，又是一番亲热。

    却说王莽回家，脱下戎装沐浴更衣，与王氏一起享用晚餐。今日狩猎所得，尽让下人纳入厨房，好好做了一顿野席。一半赏赐下人，一半用来自食。

    王氏吃一口野蘑菇汤，惊喜道：“恩，味道真好！”

    王莽哈哈大笑，道：“夫人向来不曾吃过野味？”

    王氏嗔笑道：“瞧你，笑话奴家不是？奴家只是很久未尝过如此新鲜野味而已。并且是自己心爱之人打得，自然别有一番味道。”

    王莽哈哈笑道：“今天辛苦没有白费。”

    王氏又吃一口野山鸡，边嚼边道：“恩，这个味道也不错。”

    王莽微笑着也尝一口，点头道：“要说，这厨子倒真有两把刷子，未曾糟蹋了老子辛苦打来的东西。”

    王氏用手一指王莽，惊讶笑道：“夫君，你说粗话！”

    王莽却依旧笑着，回道：“这又吃惊，夫人真是闺阁中待得太久。”

    王氏羞涩得一低头，故作娇嗔道：“又说我。”

    王莽却哈哈大笑，道：“夫人莫责怪我。且待我们吃完，给你看一样东西。”

    王氏却着急道：“什么，现在就看！”

    王莽却笑着摆手，道：“趁热吃，冷了不好吃了。”

    两人饮食方尽，王莽擦擦嘴巴，起身牵起王氏玉手，向院子之中走去。

    辗转来到后花园里，翻过金水桥，王莽用手一指，对夫人说道：“娘子，且看！”

    王氏一路心潮忐忑，不知道有何有趣物事。此时顺着王莽手臂，抬眼看去，一时惊喜不已。

    却见在假山环抱之中，露出一处缝隙。青草与林木，花朵环绕。碧水自假山顶上流下，哗哗声响于夜中，形成一个小小瀑布。而蟋蟀知了，就在这水流伴奏之中，欢快不已得叫着闹着。

    在这草地之上，有一头雪白美鹿，正静静得吃草。它通体莹润如雪，夜明珠一般，在夜色之中闪闪发光。

    王莽笑道：“夫人，这鹿可还美丽？”

    王氏笑道：“美若仙物。”

    此时，那鹿若听见人声，抬起头来，看向两人。定睛些许，那脸上竟绽出如花笑容。目光之中，波光流转，若有万千语言，欲说还休。

    王氏惊得不行，用手指着白鹿，叫道：“它在笑！在对我们笑！好象还在说着什么！”

    王莽微笑道：“此物有灵性，不是凡品。”

    此时，那鹿仿佛听懂了王莽的话，轻轻得走了过来。待到跟前，微微跃起后腿，将两只前爪，分别握住两人的手。那爪微微热着，鹿轻启嘴唇，音调玄妙得叫了几声。

    王氏且惊喜道：“王莽，它说了些什么？”

    王莽哈哈大笑，回道：“它说，今日与二位相见，着实有缘。哈哈。”

    那鹿微微点头，又笑起来。

    三物一番亲热，此处不表。

    第三章千机辩

    话说这日，王莽正在僚所办公，却听见前面大门处一片喧哗。他便招呼道：“何人喧哗？拿来一见！”

    属下即刻去办，不一回儿，便将前门喧哗的主事人拿了过来。（当官的拿个人跟拿个茶壶似的，可见人和茶壶并无高下之分。）

    王莽抬眼看去，见是一个清秀书生。身高要有七尺左右，体形标准，显得那一身长袍玲珑合适。面庞干净无须，偏一双眼睛生得灯烛一般闪闪发光，令人见了精神一振。王莽刚才在案牍之中焦头烂额，此时见此人，顿觉清爽，若一泓清泉自顶灌下。

    王莽便笑道：“堂下何人？为何喧哗？”

    书生言未出口，笑声却先来：“哈哈，圣人道有志者事竟成，谁想果然如此。在下南阳李氏，因一梦而来，欲见王公。风餐露宿多日，可谓磨破脚皮，终于得见，幸会幸会。”说完站在那里细细端详着王莽，一边得意得笑。

    王莽为之感染，也不由笑了起来：“原来都是圣人门下，有缘有缘。”说完便一挥手，示意道：“快请入坐。”又招呼下人道：“快快看茶！”下人忙去。

    书生倒也并不见外，大大咧咧一屁股坐下。这王莽生性好客，僚所之中茶叶道具也是常备，下人熟能生巧，练习得麻利得很。所以书生刚一坐稳，热茶便已奉了上来。他惊讶其快，端起茶杯一抿，味道竟是极好的，便又得意得笑了，连连夸道：“果然果然，奇妙奇妙，周到周到，甚好甚好。哈哈哈哈。”

    王莽随之笑道：“兄台真是畅快之人，随意之情令莽不由感染，仿佛也因此得意。只是言语之中，却有些许不明，不知兄台所言之梦，到底是何样情景？这果然果然，又是果何之然？奇妙奇妙，何妙何奇？”

    书生哈哈大笑，回道：“不瞒您说，这梦境之中，与目下所见，极相吻合，顾而小生称之果然。而奇妙之处，实在不止一地。奇妙梦境竟能寓之现实，奇妙府上上茶之快之香，更奇妙因此可知公台未来，恰如梦中之人告诉我的。”

    王莽的兴趣被调动起来，亟亟问道：“快快告诉我。再卖关子，这茶可就给你撤下了。”

    书生又大笑起来，笑中娓娓道来：

    却是前日，李氏在家中小憩，不觉入眠。恍恍惚惚，来到一地。见有一条清流，荡荡洒洒而去，一座小桥跨在其上。桥上有一个老人，正微笑着将一卷竹简递与一个年轻人。

    那年轻人模样风流倜傥，却是别有一番风骨，看来是个有大抱负大志向的人。那微蹙双眉，可见风霜岁月，家族故事，给他曾带来的伤痛磨砺。

    年轻人接过竹简，叩头拜谢老人：“晚生定当以此为契，发奋图强。他日功成，再来拜谢老师教诲之恩。”

    老人却依旧微笑，轻松回道：“若真能助你了却心事，便是老夫称心如意了，并不需要你的拜谢。走吧，细细研习去吧，待得他日，心事已了，回到此地，那么彼时所见桥下黄石，就是我了。”说完一推，年轻人踉踉跄跄，被推下桥去。一时云雾飘渺，桥上便只剩了老人。

    李氏立在一旁，眼中看得清楚，便自踩云踏雾，上得小桥。

    却见老人须发皆白，脸上也是沟壑纵横，斑纹密布。一双眼睛安在耸起的眉峰下，若深山之中溢出的泉眼。其中黑白分明，若藏万千机变，无尽秘密，深不可测，让人看后生出一股玄意。那鼻也如山峦，立在双唇之上。

    李氏上前施礼，恭敬言道：“老神仙这厢有礼，敢问刚才那人，是何方才俊？您又来去何方？”

    老人看着李氏，微微一笑，回道：“方才那人，与你却有一丝缘分。汉朝有一位开国元勋，封为留侯的，你可知道？”

    李氏吃了一惊，嘴巴张得老大：“留侯张良张子房？！”

    老人微笑着点点头。

    李氏追问：“那么那册竹简，便是史上传说自黄石老人处所得的《黄石兵法》，而您就是黄石老人了？”

    老人笑道：“正是。”

    李氏心中嘀咕，我的天哪，谁想这恍惚之间，竟来到了一百多年前，见到这样一个历史场景。只是老人方才所谓有缘，我书生穷苦寒酸，如何会与留侯有缘？

    于是一拱手，问道：“方才所谓有缘，却是何意？”

    老人笑道：“子房此番前去，将助刘季成就一番霸业。然而一百八十年后，汉朝基业腐坏，将有王氏取而代之。其中自有后生一番作为。”

    李氏继续追问：“何等作为？”

    老人笑着摆手：“天机不可泄露。”

    李氏又多番求教，老人哈哈大笑，道：“既如此，老夫便与你一言：且去京师长安，射声校尉府中，寻一个叫做王莽的年轻人。彼人一门九侯，叔父王音官居大将军，姑母王政君是为皇太后。你且寻到他，告诉他，你将送他一顶白帽子。”

    说完，老人站起身，转头而去，消失于一片茫茫之中。

    李氏还要追赶，却忽感脚下一空，仿佛从云端跌下，一时惊吓，醒了过来。一摸额头一头冷汗，却是大梦一场。

    只是梦中之事，记忆深刻，如真似幻，难以忘却。之后便辞别家小，一路赶来。

    王莽听后，也不由愣在那里。

    发愣些许时候，王莽长呼一口气，仿佛大梦之中猛醒，又或溺水之人上岸，转头看向书生，问道：“方才所言，的确玄妙异常，令人陶醉。感觉如坠雾里，渺渺茫茫，痴痴摇摇。”

    书生也似醉于回忆，眼睛看向上方，却如什么也看不见，空洞而迷茫：“是啊，子贡在孔丘死后，对自己的弟子说，你们如今只能听说夫子的话语，可惜不能像我们当年那样，感受到夫子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的神灵。我从前在野史杂谈上，看到留侯见黄石的故事，如今一番梦幻，如同亲身经历，的确感受到其中神灵，仿佛与逝者交通，冥冥之感，让人向往，这，应该就是《论语》里讲的‘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吧。”

    王莽依然迷迷糊糊，微笑道：“我王氏也受老神仙惦记，黄石公百年前的人物，竟也对我家事了如执掌，想来也颇有趣。”他摇摇脑袋，若有所思问于书生道：“只是老神仙末了对你所言，究竟是何意思？”

    书生从醉中醒来，面露神秘微笑，转头对王莽说：“呵呵，这个，聪明若公，难道想不明白？”

    王莽看着书生，脑筋一转，忽然惊醒:王上一白，不是“皇”吗？送我白帽子，是要助我谋取皇位！心脏一下子砰砰直跳，神情慌张，急忙大声说道：“大胆！这可是犯上作乱！”

    书生却依然微笑，言语坦然：“当今皇帝的宝座，又如何不是犯上作乱，从别人屁股底下得来的？”

    王莽的面部平静下来，身体松弛而安定得看着书生。脑袋里，思绪如浪，潮起潮落。

    他饱读诗书，古往今来的故事，自然知道得清楚。所谓皇帝受命于天，鬼神庇佑，万物拥护，这个说法，他有自己的想法。人之为人，在于有魂。魂字鬼边，所以有鬼。人之为人，在于精神，所以有神。鬼神皆与人相关，当应事鬼神如事己身，如事父母亲人。那么，一个优秀的皇帝，合格的君王，自然鬼神庇佑，万物拥护。

    另一方面，秦朝失政，饥民四起，英雄逐鹿。项王高祖应事而起，灭秦之后又楚汉相争，多年刀兵，这皇帝的座位，也的确是你争我夺，并不是专属谁家的。

    他忽然想到，人啊，为了一个座位争来斗去，你死我活，可见这椅子不比人低贱。所以，要说这皇帝的位子是谁的？是这位子自个儿的，谁的也不是。

    想到这，他释然得笑了，于是回道：“天命所归，到底是谁，随他去。归到我王莽头上，我自然接着。不归到我头上，那爱是谁是谁的，老子不稀罕。老子就安安稳稳得做我的射声校尉，上朝，下堂，出将，入相，回到家里，亲爱家人。”

    说完，他端起茶杯，微抿一口。

    书生也一抿茶，抬眼看着王莽，嘴角浮着一缕微笑：“成事在天，谋事在人。兄台不想一试锋芒？”

    这书生话里，笑里，藏着机锋，这机锋让王莽的心里泛起一丝凉意，他的神魄不由哆嗦一下：“兄台，你可知道你在和我谈的，是事关生死，或许不止你我二人生死的大事？”

    书生一皱眉头，仿佛身在悬崖边上的人，忽然被风吹醒，一时才意识到自己身处性命攸关的险境：“这……”

    王莽继续看着他，这神情里就有些咄咄逼人的味道了：“刘汉江山已历一百多年，藩王贵戚遍布天下，功臣列侯，手持兵权的镇守将军，很多都与皇族联姻，即使不联姻的，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一百多年来，光高祖的后代就已经繁衍至数十万人，他们封建一方，都有着一官半职，各自在当地扎下了根，有着自己的追随者。那些当年和高祖一同打天下的功臣们，也都和皇族一样，成为了硕大无比的巨树。而能够和皇族联姻的国戚们，很多本来就是当地的豪门大族。如果要谋取刘氏皇位，就是要改朝换代，那就要把这一整个巨大的系统从中突破，多少人的切身利益将受损害，很多人会从锦衣玉食的生活中跌入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境地，很多人习以为常的日子将会被彻底掀翻。而这些人的生活一旦改变，数千万汉朝平民的生活也会随之改变。他们都是和你我一样的肉胎凡体，并不强也并不弱。你可知他们答不答应？”

    书生低头抿一口茶，像是沉入思索。

    王莽抬起头，看着堂外天空，深沉说道：“纸上谈兵自然容易，落到实处能堪几何？”

    沉思些许，书生坦然一笑，眼角却又机锋毕现：“人心苦不足。这天下的众人，平民的想着当官，当官的想着升官，升官的又想着发财，发财的又想着发更大的财。社会往往因此变乱，莽公为官这些日子，未察觉到这些？”

    王莽逼视书生道：“利用人的贪欲，以达到目的？”

    书生微笑道：“都是同龄人，我说话也不用卖关子了。王氏自太皇太后得宠之后，开始发迹，已历三朝。一门之中九位侯爵，宗亲贵戚，门生弟子遍天下，各地权势人物多在家族势力之中，多年据有大将军之位，手握汉朝兵权，皇帝权力，有多少还能实际保有？兄台作为王氏后起之秀，在在下看来，将来必是家族中砥柱人物，难道没有宏图大志，让王氏的权势更上一层楼？”说完看着王莽，目光平静如水。

    这一席话，说的倒的确直点王莽的心意。年轻人往往好高骛远，凡事更是追求登峰造极。王莽饱读孔孟之书，又在权势之家浸染多年，夫子“以天下为己任”的思想和家族的政治欲求相结合，清高的理想和世俗的欲望相结合，从小和刘家的孩子一起长大，这其中的爱恨纠结，让王莽不能不在有的时候自觉不自觉得对于皇位有所希冀。但凡让人喜爱的东西，却同时会让人恐惧，所以那皇帝的宝座，让王莽虽有所想，却也是战战兢兢。

    他抬眼看着书生，微笑道：“王氏国戚，和刘氏打断骨头连着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即使权势再大，也不应该垂涎亲戚的家业，当应该能帮则帮，能助则助，共同谱写绚丽的篇章。再说我家本也有自己的家业，没必要非要他家的财产。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何必冒着杀身破名的危险，做这种事情？”

    书生仰天哈哈大笑，道：“兄台这番话实在得很，也极有道理。可你想过没有，万一哪一天刘王两家势同水火，兄台如何自保？”

    王莽低头玩着茶杯，微笑道：“亲戚之家，能坏到那里去？”

    书生哈哈大笑，道：“飞得越高摔得越惨。今日王氏大富大贵，刘氏未必不心怀怨恨，况且羡慕嫉妒恨的不止刘氏。便如当年吕后称制，吕氏一门独霸朝纲，而吕后一死，尸骨未寒，吕氏一门便遭屠杀。这些高堂之上的大人们，你以为他们哪个在谋财害命的时候会心软吗？”

    王莽倒真知道这段故事，把这故事和如今的形势联系起来，心中暗惊竟如此相像，不由感到一点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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