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孟川没有在禅音玉壁中见到五千年前那位剑客发出的死生无常三剑,如果他没有借此突破,凝练出剑意,如果他没有经历数次生死恶战,他恐怕都无法发现这峡谷中残留的剑意,正是来自【死剑】。
然而,似乎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孟川就是如此巧合地认出了【死剑】残留的剑意。
“如果这一剑也是那位白衣剑客斩出,那倒是不难理解了。”
禅音玉壁中投影的那场惊世之战,孟川至今仍觉得历历在目。死生无常三剑与恒岳大师的无上佛法太宏大太震撼了,让孟川见识到了真正的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既然是那位有通天之能的剑客留下的剑意,孟川如何抗衡?
孟川思索着,眉头渐渐深锁。
一刻钟之后,孟川的眉间的阴云终于舒展开来。
“既然我的剑意是因观摩死生无常三剑而生,那与眼前的这些剑意本就同宗同源。虽然暂时无法战胜它们,但却未必不能同而化之!”
念及于此,孟川于指尖再次凝出一道剑意,接着以神识牵引,化作一线蚕丝一般,朝空中飞舞的一道剑意缠了上去。
那道剑意瞬间融没,化作一股死亡的寂灭之意朝孟川袭来。
孟川放开心防,坦然面对这种死亡的味道。
无穷无尽的虚无,连绝望都没有的绝望。即使孟川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仍然在这场太过真实的死亡面前手足无措。
片刻后,他睁开眼,然后开始弯着腰剧烈地呕吐起来。今天早晨刚吃过的蛇肉、野果一股脑地全吐了出来还不够,连胆汁酸水都吐了个干净。要不是诛天剑已生灵性,主动调整着平衡,孟川差点都要从飞剑上掉落下去。
“还是低估了那些神仙人物的手段啊!”孟川好不容易缓了一口气,摇摇头叹道。
死亡的真切感觉,让心性坚韧的孟川也难以招架。不过过程虽然辛苦,虽然够折腾人,但孟川嘴角还是忍不住翘了起来,因为此时他再凝出的剑意,已经比之前要凝实纯粹了半分。
虽然那只是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半分,但孟川知道,这意味着自己的计划成功了——他已经同化或者说吞噬了刚才的那道死剑剑意。
于是,山谷里那些密密麻麻的剑意,便少了不起眼的一道;于是那些飞舞着的剑意飞刃,在孟川眼中不再是刀山火海,而成了一座取之不竭的宝藏。
五日后,在这片峡谷的中心地带,东侧石壁上一处仅有数尺方寸的石台上,孟川脸色惨白地盘膝而坐。
在他身前,诛天剑悬空而立,像个调皮的孩子一般绕着孟川打转,又像个忠诚的卫士,随时准备将来犯的敌人斩杀。
峡谷的半空中仍然飞舞着无数道剑意飞刃,但明显比几日前要稀疏了一些。偶尔有一两道剑意离群而出,向孟川所在的这一处石台斩落,诛天剑就会主动迎上前去,将对方震飞。
诛天剑已经通灵,它本能的防守并不足以斩灭这道剑意,但却也足以让对方近不了身。
此时孟川剑眉微蹙,额头上笼罩着一层灰蒙蒙的死气。他全身脱力,汗如汞浆,整个人都显得消瘦了几分。
这几日来,他一直在同化吞噬那些死剑剑意,到此时已经达到了身体和心神的负荷。
那些死亡的阴影,濒死的识觉,就像一层又一层厚厚的纱布,将他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让他喘不过气来。
死亡的感觉,并不只是寂灭虚无那么简单。
人在濒死之时,会产生无数种情绪。有人恐惧愤懑,有人淡然释怀,有人仇恨怨毒,有人不舍不甘……
这些情绪,才是死剑剑意最核心的奥义。当孟川接下一道剑意,就等于品尝了其中的一种死亡情绪,也就等于亲历了一场死亡。
这么短的时间内,吞噬了数百道死剑剑意,就等于几天之中反反复复地死了几百回。
如果换做其他任何人,恐怕都已经精神崩溃,恨不得把剑吞进肚子,一死了之。
但孟川经历过无间地狱的折磨,更有不动神王经护体,他的精神世界在一次次濒临崩溃的边缘,被稳固了下来。
这个过程非常痛苦,但也让他获得了难以想象的好处。
他的剑意,因为吞噬了许多死剑剑意而变得无比凝实,已经从原来的丝线白絮,变成了巴掌大小的利刃。
更关键的是,这道剑意利刃之中,蕴含一种玄而又玄的味道。
那是死亡的味道,那是死亡法则!
“死生为昼夜,生之来不能却,其去不能止……”(注)一段段玄奥难言、隐含天道的经文在孟川脑中流淌。
这是【不动神王经】中关于生死玄理的经文,孟川每吟唱一遍,便觉得被死气缠绕的道心清明畅达了一分。
他经历过许多战斗,几次立在死亡的悬崖边缘,他自己就有许多对生死的感悟。如今在不动神王经的经义中,他的认知再次得到凝练升华。
他被死剑剑意斩得支离破碎的精神,在【不动神王经】的温养之下,渐渐恢复,继而壮大。
就这样,整整三十个昼夜的冥想之后,孟川施施然睁开眼。
此时他的双眼清亮宛如星空,又仿佛经世大儒般沉静深邃。
他的道心仿佛经历无数岁月磨砺,无数生死洗礼,变得愈发纯粹通明。
他孑然立于峭壁之上,便是一棵青松,便是一轮皎月。
峡谷中那些飞舞的剑意,感受到了孟川身上散发出的气息,如受惊的蜂鸟一般,都敬畏地远远躲了开去。
“走吧!”孟川对诛天剑说道。
诛天剑经过这几十日剑意洗伐,灵性又增强了一分,此时听到孟川指令,便乖巧地横陈于他脚边。
孟川踏步而上,架起一道清光,朝峡谷深处飞去。沿途的死剑剑意如被波浪切割开的海面,纷纷让了开去。
…………
此刻,在距离大峡谷数千里之遥的一座山峰峰顶,广陵也从冥想中醒过神来,接着站直身子,从怀中掏出一沓玉片来。
这些玉片上,密密麻麻地刻着十分玄奥繁复的纹理,乍一看,竟然让人心旌摇曳,情思起伏,不能自持。
然而广陵盯着这些纹理瞧了许久,双眸中异光闪动不止,却一点都没有心神不稳的迹象。
下一刻,他将这些玉牌往半空中一撒,一片片玉牌竟然像活了一般,朝远近数十里的各处飞去。
一些玉片落在了峰顶,一些落在了山脚,一些落入附近的溪流之中,一些则更奇怪,直接悬浮在了半空之中。
直到此时,一直脸色平淡的广陵,终于露出了凝重之色。
他双手变化如莲,瞬间掐动数十种法诀,一个个玄妙诡谲的音符从他的口中流出。
这一个个音节,似乎根本没有意义,却又似乎包罗万象,难以言尽。
于是,那些玉牌所在数十里方圆内的天地气息都被剧烈地搅动,然后沸腾起来。
大地像受到惊吓的孩子一般开始瑟瑟发抖,地面龟裂开来,露出一道道深不见底的地缝,其中更有深红色的岩浆喷涌。
无数草木山石尽数化为灰烬,其中的山禽野兽更是不知被什么力量瞬间化成血雨。
到处是山崩地裂的声响,到处是动物的哀鸣,仿佛炼狱降临这一方天地。
面对这一番惨状,广陵年轻的面庞上也闪过一丝不忍,但他迅速收敛了这些情绪,手中的法诀一刻不曾停息。
随着法咒的吟唱,那一片片散发着古拙气息的玉牌之间,现出了一道道白光。于是,数百道白光组成的巨网,便将这片天地笼罩其中。
到此时,广陵如车轮般转动的十指才停了下来。他脸色有些苍白,但神情却越发郑重起来,而眼底,则多了一抹激动。
他咬破指尖,然后对着身前的空间凌空画出一个繁复古拙的符文。
按理说,对着空气这么比划是留不下任何痕迹的。
但奇怪的是,广陵身前的这片空间,却像一块透明的画布,而他的指尖在上面画过,便留下了一道清晰可见的血迹。
紧接着,广陵连退数十步,神情慎重地盯着那个悬浮于半空的血色符文。
呲啦啦——那处空间仿佛被点着了一般,发出一声声银瓶乍破的声响。
空间被破开一道巨大的裂缝,简直要直冲天穹。
一只小山般大小的金色手掌,从这道空间裂缝之中艰难地探了出来,然后是它的手腕、手臂、肩膀。
整个过程,就像一个巨婴在艰难地分娩,显得有些吃力,有些缓慢。
广陵脸色愈发苍白,身子都虚弱得佝偻起来。但他毫不以为意,反而嘴角一扬地自语道:“果然可行!”
在距离此处二十多里外的一座孤峰上,九鹓望着那道破开天穹的裂痕和那道从裂痕中艰难挤出来的巨大身影,神情阴冷地咒骂道:“那些牛鼻子简直疯了!”
注:语出《庄子·至乐》、《庄子·达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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