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王的嘴卡在山继祖脖子上,它用尽了气力想咬下去,然而双颚纹丝不动。横下心再催本元,还是纹丝不动。身后再传一声冷叱。
“冥顽不灵。”
狼王终于害怕了,转身看向背后,祭坛另一侧,大雪纷飞中矗立着一个男人。只见那人身长九尺,体态欣修,一袭白衣绝尘,满头乌发披散,肩上及地大氅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说不出的潇洒宕逸。一张玉面微冷,眉峰连绵如山,双眸灿若星斗;鼻尖耸峙,嘴角微扬,牵出一丝微不可查的讥诮。他胸前斜跨着个褡裢,高高鼓起,将一只手轻轻托住,好似捧着什么极要紧的东西。整个人凌着风,飘飘然的,说不出是刚到,还是将行。
狼王双目如遭针刺,妖族向来以力为尊,实力即是大美,这个男人能让它这个异族也觉好看得紧,只能说明一件事,他非常强!
狼王此时心中的绝望,已经可与那一天相媲美。那一天,一个亘古凶戾的意志击溃了它的尊严,胁迫它领着族群仓皇向北。自己那一生纵横在草原上的狂野,此时便似一个笑话再次被人提起。想到羞耻,它反而不觉胆怯,心中只余愤怒,那愤怒驱策着它,化作一道闪电划过原野一般,向那个男人发起有去无回的冲锋。
男人只是笑了笑,好似看到什么让人忍俊不禁的事。这笑更刺痛了狼王的心,脚下奔得更疾,然而低头一看,却发现自己根本只在原地扑腾,不由心胆若丧。
男人却不理会它,径直走到石柱下,解下大氅裹住山继祖,山继祖上半身尽被鲜血染透,此时早已昏死过去,只有一丝气息尚存。
男人鼻头有些发酸,嘴角死死抿着,泪花儿打了个转儿终于没有落下。他起身走到狼王身边,一把提住它的后颈,那手一触上来,狼王只觉一身气力连同心气一并泄了。
“来,与我共赏这盛宴。”男人缓缓说道,拖着小山般的狼王到了山道前,好似捉一只鸡一般轻巧。
山下仍是酣战不已,兽潮已经有一部分泄进了部落,人呼兽嘶不绝入耳。寨中石屋大多以茅草木材覆顶,此时好些着了火,哔哔啵啵烧的热闹。狼王艰难昂起头,男人眉目间映着火光,看不出什么情绪。也猜不出他在想什么。
此时天边一片黑云迅速飘了了过来,离得近了,从云里传来“呱呱”群鸦乱噪。黑云罩在烈山上空不住盘旋,现出幽幽翎羽,振翅之声铺天盖地,淹没了一切声响。铁翎鸦群天河泄地一般俯冲进了部落,一时间无论是人还是野兽,都惊惶奔走。
狼王见了密密麻麻的鸦群,心中忽生莫名快意,若能毁了这些卑贱的人族,赔些族类也无所谓。然而过了一会儿,它便再也掩饰不住眼中惊恐,如见鬼一般忍不住颤抖起来。
原来那些鸦群,皆只朝着兽潮猛啄,人族便在眼前,也是视而不见。眼见凶兽没命奔逃,数不清的鸦群像苍蝇一样围上去争啄,几个呼吸间,群鸦退散,留下一具具磊落骨骸。
从山下腾起几个黑点,扶摇直上,飞上山顶,在男人身侧不住盘旋。那是几只个头奇伟的铁翎鸦,只不过身上并非黑羽,而是泛着青幽幽的色泽。一个个轻舒两翼,也不呱呱聒噪,还不停地把头和喙往男人身上蹭,显出十足的亲昵和讨好。
铜翎鸦!狼王双瞳一缩,这竟是几只铜翎鸦。铜翎鸦乃是铁翎鸦族群中,罕少出现的个体,是天生的王者。别看体型还不够自己塞牙缝,其实是如假包换的定寰羽妖。
敕令鸦群,令定寰妖兽俯首帖耳,这个男人究竟什么来路?
男人依然古井不波,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没关系。他略一挥手,几只铜翎鸦艾艾叫着,恋恋不舍地飞下山去。
“我不管你是受了谁的号令,竟不惜一切来冲击人族部落。奈何你侵犯了烈山,这便是结局。”手上劲力微吐,狼王四肢一蹬,转眼没了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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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继祖不停地做着噩梦,梦中的烈山已经沦为一片废墟,好似一张森森巨口,咀嚼着族人们的尸体,那些尸体,转眼间化为白骨和野兽粪便。先祖之柱倒下,砸塌了祭坛。数不清的暗弱魂灵在断壁残垣间飘荡,那是回不到祖灵怀抱里的游魂野鬼。看到山继祖,都哭泣着望他扑过来。
梦境破碎,山继祖争坐起身,却发现自己躺在榻上,一切都是那么熟悉。
一声低呼传来,一张明丽小脸映入眼帘,不是山音是谁。
“族长爷爷你终于醒啦!”山音雀跃道。
山继祖怀疑这也是梦境,直到山音把着他的臂摇晃起来,那触感无比真实。“我睡了多久?”
“足足三天呢族长爷爷!”
“狼王呢?”
“狼王被杀死啦,兽潮也退了,好多好多尸体,把寨墙外面都堆满了!”
爷孙俩一问一答。听到狼王死了,山继祖一颗心终于落了地。
“是阿鲁、阿熊杀死的吗?”
“不是俺大伯和俺爹!”山音连连摇头,满头发辫不住晃荡。“是一个我从来没见过的人,他可长得真好看!”
山继祖闻言一怔,莫非是有外族人经过,拯救了烈山?透过小窗洞,正好可以望见祖魂祭坛,祖魂之柱依然挺拔耸峙,柱顶挂了一张接天黑旛,迎风招展,显得无比苍凉。
“是谁挂的黑旛?”,在人族部落中,除了镇守北疆的皋荒氏之外,都以悬挂黑旛昭示大丧。而这黑旛,必须由族长授意才能挂上去。烈山经此大劫,死伤者甚众,张挂黑旛,令天地同悲也是应有之谊。
山音道:“是那个人挂的。”
山继祖的手忽然颤抖起来,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他说他叫什么…啊,对了,承泽!”山音笑道,“啊!族长爷爷你怎么了!”
只见山继祖犹显苍白的皱脸上,淌下了两行浊泪。
清晨的微风带着刺骨的冷峭,群峰之末入冬后的第一场雪,连绵不绝下到现在,雪势不仅一点未见收敛,反而越来越强,仿佛要把这悠悠群山,莽莽丛林都给裹起来。
若在往年,烈山的猎人准会爱极了这样的大雪,它意味着只要去到山林里,就能不费吹灰之力找到猎物。
这个冬天不会缺口粮,人们只是处于无尽的伤恸中。
一只山里惯见的游隼在空中逡巡,看到了宛如大地伤疤一般的部落,不停在周围盘旋,想看看有没有什么便宜可寻。
部落里行人如蚁,穿梭于断壁残垣之间,一个个显得很是忙碌。每一间石屋,无论残破与否,都张挂起一张黑旛。常在人族部落周围打野食儿的游隼明白,这意味着很多的死人。
食物!游隼一双利目精光骤闪。
山承泽缓缓行走在上山的石阶上,这是一条儿时视之如畏途的陡峭山道。那时候,小小的他常歆羡住在山下的小伙伴们,至不济,哪怕是半山腰上也好。每一次玩得肚里空空,回家吃饭,都要累的两腿打颤。
有些事,过了许多年都不会变。他现在何止腿在打颤,整个心都在颤抖。每爬上一阶,就越想转身逃走。
好不容易到了半山腰上,许是累了,驻足回望天边,看到厚厚的云层仿佛就压在寨墙的箭楼上。假如有一根长竹竿,兴许能捎破它吧。
他看了一眼远空中的游隼,继续埋头于山道之中。
山继祖不顾山音反对,强令她为自己穿戴好一重重形容肃穆的缁衣。山熊,山鲁都在一旁,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却不敢多嘴一句。就这会儿功夫,山继祖就不禁气息紊乱,浑身伤口都一齐发作起来。
“他人呢?”
山鲁苦着脸,“还跪在外面,说什么都不肯进来。”
山继祖闷哼一声,拿了手杖抬脚就往屋外走去,几个小辈慌忙跟上。
山承泽袒着上身,低头跪在雪地里,膝下积雪都化作一滩水渍。看见老人走出来,把头埋得更深。细碎的脚步声响起,一双鞋尖出现在他跟前。
“阿爹!”唯唯唤了一声,声如蚊讷。
“你是何人?”山继祖冷冷问道。
“我是承泽啊阿爹!”山承泽抬起头,看着老父。
“山承泽是我儿子,他离开的时候只有十四岁,你怎么会是他!”
山承泽将头叩在老人足尖,眼泪打湿了鞋面。
“我是,我是,我是您的儿子!”
老人撤足便走,山承泽用双膝跪行。
“阿爹你去哪儿?请您原谅我!”
山继祖头也不回,平静道:“我散了死去族人的魂火,现在要去给祖灵请罪。你给我看好寨子,如有差池,自己撞死在祖魂柱上!”
山承泽连声应是,把头重重叩在青石地上。
傍晚时分,外出巡逻的汉子在山林里捡回了一只巨大的游隼,身上没有任何伤口,好端端地死在雪地里。那游隼扯开双翼近一丈长,族老们都说从来没见过这么大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