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日之歌 第十八章 流年

    远在万里之外的群峰之末山民们不会知道，他们所面临的兽潮只是极为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十天后，山承泽踏着风雪回到寨子里，第二天，便又带着山鲁山熊离开。山继祖站在石屋前，望着三个人化作黑点，在雪原上越行越远，心中犹自鼓荡不已。山承泽对他说，此番是带二人出去定鼎寰宇，一举进阶定寰境界。

    烈山部落自百年前陨落了唯一的一位定寰族人，到今天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山继祖的激动由此可想而知。

    山继祖心中明白，定鼎寰宇不仅需要相当的积累，更需要极大的运气。只有在天地间行走感悟，才能有机会抓住那一点灵光，将引气境积累的天地灵气，转换为更为精纯的八荒寰气。

    在冬季，部落里的生活安适而悠闲，倘若大雪封了山，族人们无法出猎，勤劳的山民们便拿出平日积攒的各种材料进行加工，大多是兽骨兽皮，还有一些药草，山珍，偶尔也有从山野里拾来的，不知名的矿物等。

    一直到第二年开春，山承泽才带着山熊山鲁返回寨中，在野外渡过了这么久时光，山承泽依然一袭白衣胜雪，而两兄弟则显得狼狈不堪，一头浓密须发板结成块，浑身上下发散着窒人的臭味，活脱脱两个乞丐也似。然而两人精神之旺盛，气息之浑凝，好不掩饰地昭彰着精进许多的实力。

    入春之后，天地间元气开始浮动，山继祖原本强压的伤势终于爆发了，寻常时候还好，遇着熏风一激，即咳嗽不止。山承泽心中隐隐忧虑，用自狼王体内取出的妖丹，做了一枚定寰珠，那妖丹只鸽卵大小，其色呈三彩，镶在山继祖须臾不离身的那根木杖上。定寰珠，顾名思义，乃是由定寰境妖丹炮制而成，妖兽种类不同，其效用也自迥异，然而温润宜人，沁脾养心的作用却是共有的。

    山熊家的门槛都快被求亲的人家给踏烂了，不止族中青年们趋之若鹜，望河丛黎也常有人往来求访。山熊喜忧参半，喜的是自家女儿如此受追捧，忧的是山音谁也看不上，最后被惹得恼了，竟放言说不嫁人了。

    有一天清晨，山音自林子里寻了一根莎鸡的尾羽，拿在眼前，对着春日明媚的阳光照看，那绚烂的色彩直把少女一张脸映得更加明艳。她攥着翎羽，来到族长家，推门进去了。山继祖一大早便抱着娃转林子去了，只有山承泽在。山音将莎鸡翎羽递到他面前，一双大眼睛流转着动人的水波。

    “承泽叔，这羽毛好看么？”

    “好看！”山承泽埋头在一卷泛黄的帛书里，匆匆抬头瞥了一眼。

    山音双颊泛着红，细声道：“承泽叔，奴与你做个媳妇儿怎么样？”

    “啊？”山承泽卷起帛来，惑道：“音音，你刚才说什么？”

    山音一双手捏着皮袄的一角，咬着嘴唇，“我说，奴与你做个媳妇儿怎么样！”

    山承泽闻言略一思忖，展颜笑道：“好啊！音音你这么漂亮，我可求之不得，等少羽再大几岁，便与你们说合！”

    山音啊地一声，瞪大了眼睛，一抹水气迅速笼罩上来，她忽然一跺脚，叫道：“山承泽，奴喜欢的是你！”不等山承泽反应过来，飞也似的跑了出去。

    山承泽呆立当场，张着的嘴巴足以塞下一枚鸡卵。良久，才回过神来，不由得苦笑连连。

    斗转星移，转眼间数个寒暑，烈山的山民们，渐渐抚平了那一年兽潮带来的伤悲。整个寨子充满了勃勃的生机。族里面津津乐道的有两个话题，一个是山熊家闺女的婚事，一个则是族长家幼子的婚事。

    这一天清晨，一群孩子在山道下嬉戏打闹，清晨的薄雾散开，一个脆生生，粉扑扑的男娃子，手脚并用地从山上爬了下来。几个孩子都被他惊了一跳，山熊的小儿子山猪身高体阔，凑上去问道：“你是谁？”

    那男娃扑朔着一双大眼睛，怯生生道：“我叫少羽…”

    山猪歪着头想了想，道：“少羽是谁？”

    男娃显然也被这问题难住了，瘪着小嘴，一副为难的样子。山猪见了他的样子，不由放声笑道：“笨蛋，少羽就是你啊！”

    男娃恍然大悟，一双大眼睛也笑了起来。山猪拍拍肉肉的胸脯，豪声道：“俺叫山猪，山熊之子！你是哪家的孩子？”

    男孩也学着拍拍胸脯，振着嗓子道：“我是…”一时不知道怎么说，忽然灵机一动，把小手朝着山顶隐现的石屋一指，“我是那家的！”

    “喔，你是族长家的！想跟我们一起玩么？”山猪问道。

    男孩眼中满是希冀，重重地点着头。

    “那好罢，我代表烈山欢迎你！”　山猪煞有介事地道。

    “你们在玩什么？”男孩扑闪着眼睛。

    “我们在玩杀妖兽，你来得正好，我们正缺一头小妖！”山熊一把将男孩攮过来，把一个狼头皮套罩在他头上。

    傍晚的时候，少羽筋疲力尽地爬上家门口最后一级阶梯，倒在地上噗呲噗呲喘着大气。他浑身脏兮兮的，手脚上还有几处破皮，活像一只小花豹。山承泽伫立在屋前的平台上，看着少羽不由失笑。

    晚饭过后，星光漫天，山承泽独自在院落里看星星，少羽搬了张小板凳靠着他坐着，也昂起脑袋聚精会神地看着。

    少羽忽然歪着头，咯咯笑着对山承泽道：“爹爹，我今天把猪哥哥打哭了…”

    山承泽嘴角牵出一丝笑，少羽今儿第一次下山，他一直在山上看着，自然是一清二楚。唔了一声，道：“那你跟猪哥哥道歉没？”

    少羽苦着小脸，道：“我不知道…他哭着跑回家了，不理我。”忽然一仰头，望着山承泽问道：“爹爹，什么是父亲？”

    山承泽略一沉吟，道：“性命之初，给予新生命精血元气的，便是父母，其牝者为母，牡者，则为父。”

    少羽神色恍然，也不知听懂没听懂，追问道：“那你是我的父亲么？”

    山承泽低头，望见少羽昊颊如月，隐隐然伊人音容，心中竟自一怆，喉头有些发涩。

    少羽瞬也不瞬地盯着他的神色，不由失望道：“你不是…”

    山承泽有些气怒，强道：“我怎么不是！”

    少羽低声道：“我能感觉得到…”

    山承泽沉默。俄而，少羽忽然咧嘴一笑，娇声道：“然而，你是我的爹爹，对么？”

    山承泽愕然，失神点头。少羽把小板凳搬得近些，　靠在他臂上，悠悠然数着星星。

    山承泽不知想到了什么，喟然一叹。

    这年冬天，山继祖在一个冬日和煦的清晨安然辞世，享年一百有二，烈山部落举族同悲。丛黎派了人来吊唁，望河则仅仅使人捎了个共挽的口信。

    送老人遗蜕回归祖灵怀抱之后，山承泽在祖魂柱下站了七天七夜，人们再见他时，竟然发现他的一头青丝悄然现出花白。

    少羽整整半个月没有下山玩耍，呆呆地坐在山继祖时常晒太阳的石凳上，时而潸然落泪，时而破涕为笑。

    山承泽为老父守了三年的孝，到第三年的冬天，忽然将少羽寄在姜珮家里，离开寨子望北去了。一直到次年冬天才回来，随行一头负重的盘羊，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裹，里面是一张青铜大盾并刀剑矛头若干，族中武力名列前茅的汉子们，人人有份，一时间群情激昂，寨子里便如进了野狼一般，嗷嗷怪叫此起彼伏。也是从这一年开始，少羽便被敦促着，照着一卷泛黄的帛书修行，那卷帛书上只有一些图形和为数不多的古拙字体，连个名字也没有。

    此后数年，每隔一段时间，山承泽便会离开寨子远游，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只有始终在意他的人才发现，每一次回来，他的脸庞依然是少年模样，然而头发却渐渐雪白。

    这一年冬天，少羽十二岁了。他的个子已经非常高了，只是相较其他少年瘦削许多，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自从山继祖离世后，少羽就变得有些沉默寡言。

    有一天，天刚蒙蒙亮，少羽独自一人去落马坡前的山岗上练习射箭。他的射术很差，向来与最为蠢笨的山猪不相伯仲，等到山猪修炼取得了一些成就，扫除积垢，辨出璞玉之后，竟尔射术大增，遥遥地将少羽抛在后面，少羽因此很是受伙伴们讥嘲。他心中闷闷不乐，又无人可以诉说，只得一个人发狠苦练。

    少羽手中的短弓，是用一张兽皮从山猪手上换的，出自山熊的手，做工不算精致，然而结实耐用，颇得熊式真谛。

    此时他已连开百弓，双臂酸涩得险些抬不起来。觑了一眼十丈外的箭靶，所中者寥寥，靶心更是一箭也无，不由得一阵泄气。他坐在雪地里裸露的枯草上向南远眺。满布怪石的山坡，大多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偶尔露出峥嵘的尖端，再望南，是一望无际的丛林，这时节银装素裹之中泛着铁一般的青苍。丛林之南是无尽的荒原，在这里望不见只鳞片爪。少羽极目远眺，直到苍茫的天边出现了绵延迤逦的山脉。

    那里是断界山脉，人族与妖族对峙数千年的前沿阵地。听山承泽说，人族在断界山脉筑有数座要塞，把持着妖族铁蹄北上的要枢。然而千年前爆发了一场惊天动地的战斗，镇守中枢关隘的一位落神氏往圣，意图冲击妖族王裔，古鼍一族的王庭，不慎折戟沉沙。古鼍大君震怒之下，趁着要塞空虚，一举将其攻克。人族五疆震动，无数强者蜂拥而至，倾尽全力想要夺回要塞。双方在断界山脉主峰爆发惨烈的大战，这场战争足足持续了十年，无论人道妖族，数不清的强者陨落于斯。

    后来古鼍族忽然退兵，留下了已被夷为平地的要塞。人族忌惮于妖族在断界山脉南麓留下的牵制力量，权衡之下，始终没有收复要塞。

    这时候，东方的群山之间，太阳堪堪露出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