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一点没亮色的时候,楚音就被一个六七岁的小丫头喊醒了。
原来是小环不知哪夜游去了,这个六七岁的小丫头什么也不懂,只听几个大丫鬟姐姐让她来喊醒她,她就真的来了。
小丫头也还没穿戴整齐,早上怪冷的,小小身板却只穿了件单薄的茶色夹袄,头发也没扎好,呆呆地站在楚音床边,一动不动的。楚音与她对视了好一会儿,小丫头偏能一句话不说,眨着大眼睛,手里捏着路上刚采的一枝茶梅,将她望着。
外头一阵打梆子的声音,数着,才四更天······
她也不想再睡,只好穿好衣服,又拿起件棉袄子给小丫头裹结实了,才坐到妆台前挽起头发来。
挽好头发好一会儿,四个大丫鬟才端着水进来。今天要去厨房帮忙,穿戴自然不能繁琐,只叫她们简单地收拾一番,画了个淡妆,着了件窄袖刺金、灰鼠毛滚边儿的蓝色绵袍,下着青色绣花绸裙,做起事情来也方便。
楚音又转头看了看那小姑娘,仍傻傻站在那,也不回去。便向她招了招手:“你来。”小丫头果然走了过去。等早膳等的无趣,她也不能出去练两下子,便帮她挽起鬏儿来。
太夫人寿宴在即,满府里披红挂绸的,喜庆得紧。楚音吃罢饭,先去北院给那位太夫人请了安,才和小环去了厨房。管厨房的李姑姑一早就在厨房门口等着她呢。天还未大亮,一排连着的几间大厨房就已经人来人往,丫鬟婆子吵吵闹闹,领早膳的、备寿宴的、洒扫的全都撞到一处,几间厨房真有些应付不过来。
“从今天起,上府的一些夫人小姐就会陆陆续续来,大小姐特交代了先紧着她们,少夫人若是要帮忙就先帮着备她们的膳食,忙完了她们的,奴婢再说些其他。”
李姑姑边走边说,一路未歇嘴,领着她看了遍厨房,粗粗说了几个厨房的规矩,便把她塞给一个正忙活洗菜的老妈子道:“少夫人先在王妈这里帮衬,有什么事就叫王妈来叫我,我还得去抱厦应卯,为等少夫人都耽误好些时辰了。”
最后一句说出来时,李姑姑已经走远了,话给小环听了个七八分,不免撇了撇嘴,“就知道她吐不出好话来,最后一句定要气死个人。”
一旁领了早膳就要走的丫鬟宝萝也附和道:“人家有孙李氏照着,自然可以气人,只是她不长眼睛,不知道谁能气,谁不能气,迟早要栽在自己嘴上头,环儿莫气,且等着看她倒霉就是。”
小环一看是宝萝,不免笑着牵住她的手,不住地点起头来。宝萝是二小姐君绮身边的丫头,因为生的水灵,身姿也好看,楚音昨早上初见众人时扫了眼所有人,丫鬟里,对她映像最是深。
宝萝眨着一双发亮的杏核眼,见了少夫人,便规规矩矩行了礼,代她家主子传了个话,说是等晚上得了闲就去少夫人院里坐坐,昨天见了一面也没说上什么话。
楚音点点头应下了。
说是要帮衬,可她和小环似乎都帮不上这位王妈的忙。王妈是管备菜的,切菜的功夫了得,似乎也不太愿意让人碰她的刀。
小环要去切萝卜,她便张着眼睛伸长了脖子盯着,似乎小环一刀切下的不是萝卜,而是她的脑袋。
切了三个片儿后,终是让王妈夺过刀去,站在案边,一通手起刀落,晶莹剔透,薄得像纱一样的萝卜片儿就切好了,速度快得让人惊叹。
“切薄片儿要薄可视物,切丝要细如丝线,如你这般切,只怕端不上台面。”王妈擦了擦刀,瞅了眼好几筐的菜:“时间紧,你们洗菜吧,我来切。”
这倒好,二人在井边洗了一上午的菜,一洗就没了尽头。几个厨房见她们在洗刷,就纷纷把要洗的蔬菜瓜果抬来,瞧她们洗好了就抬回去,再抬新的过来。这料峭初春的,谁也不想把手搁水里,见有人肯洗,哪里还能放过去。
井水再暖,给风一吹也就冷了,两人头也不抬的洗,只想快快了结。
也不知日头是什么时候上来的,等到闻到一阵儿脂香味儿,肚子忽的叫起来,满腹饥肠都绞到一块儿了,方知道到晌午吃饭的时间了。小环一抬头,晃了两晃,差点倒过去。原是抬头过猛,眼前黑了片刻,冒了会儿星星。
站起身来望了望,原来是东厨房正在院前空地上炝豚。烤架上的小乳猪正滋滋往外冒油,外焦里嫩,脂香四溢,烤的正是时候!一婆子正在往上撒香料,那让人垂涎欲滴的香味,就更足了!
“定是给那些上府的夫人小姐准备的。”小环嘴里说着,眼睛还是直勾勾盯着,不肯移开。
正是吃饭的时候了么,楚音左右瞧瞧,果然丫鬟婆子们也少了很多,一上午的熙熙攘攘不再,偶有几声家雀儿的叫声,更显得寂静了。
“小环,咱是不是错过饭点了?”
“可不是么,也不知丫鬟们什么时候来领的膳食,咱们竟都不知道!”小环肚子饿,心情也不好起来,“侯府的主子们这时候肯定都在和客人们聊天品茶呢,可怜夫人你,在这忍饥挨饿的,同样是君家的人,怎好怠慢你呢!”
“也怪我太专心了,让你跟着我一块挨饿。”楚音笑了笑,肚子也叫起来。
想了想,干脆拉着小环跑进大厨房。趁现在厨房没人,拿了那王妈的宝刀,捡了水里最肥的一尾鲤鱼,剖洗干净,抽了鱼线,放了盐、香料和黄酒腌着,又叫小环取了蒸笼在锅上,放水蒸着,自己切了姜葱蒜塞进鱼腹中。
等水烧开了,便把鱼放在笼屉上蒸,也就一刻钟不到的功夫,鲜香的味道便出来了。待洒上预先准备好的葱丝花椒,浇上一勺滚烫的热油,滋啦一声,鱼香和麻香混在一块,平日里最平常不过的清蒸鲤鱼,此时竟这样吸引人。
再过一刻钟下人们就要回来了,楚音和小环一主一仆也不讲究,端起筷子速战速决,一整尾肥嫩鲤鱼十分钟解决,洗了碗碟归回远处,鱼刺鱼骨倒进池子里。待收拾妥帖,两人咂咂嘴,甩甩袖子回院子歇晌去。
一路上小环都觉得好笑得很,这样的事情她从来没做过的,倒也刺激。只是早上听见王妈说,要为下午来的李家诰命夫人做一道鲤鱼茯苓汤,怕是早相中那条最肥的了,下午可要怎么交代?想到这里,小环又愁苦起来。
“她要问,就说鱼让猫儿叼走了,反正这种羞人的事儿我可不会承认的。”
一说到羞人,小环果然红了脸,没了言语。楚音笑呵呵跨进院子门。
一进门,就有六七个小丫头围住了楚音的去路,其中那个早上来叫她起床的小丫头撞着胆子小声说道:“早上你们走了以后,凌翠姐姐在院门口张望了好半天,我们刚要去问,就看见伍儿姐姐从院子里出来了。”
“什么!伍儿?!”小环瞪着眼珠子,“从咱们院子里出来的?!”
“是的。”
听到这,小环立刻跑屋里查看六角匣子,一看没事儿,这才又回到前屋来,一晌午心事重重的。
楚音看在眼里,心里不禁觉着,这丫头也算是真尽心了,短命女活着时也算得了个好帮手,死的时候定也牵挂着的吧。
便招招手唤小环道:“你来。”
“怎的了?”
“你要是怕有人动匣子,下午索性就去外面再买个样式差不多的衣裳来搁里头,那件你就放其他地方,左右就这两天的事儿,定不会出大差错的。”
“夫人倒是觉得我小心眼了?”小环委屈起来,又道:“夫人心善,不晓得这些个后院的人平日里没事做,最喜欢跑马使绊子,存心害人,我以前服侍过一家有钱人,大夫人和唯一的姨娘,表面上和和气气,背地里就喜欢下套子,还有为夺一筐贡橘大打对方丫头的笑话事儿呢。大夫人收了橘子说姨娘的丫头私藏了,总就那么一筐橘子,有钱人家哪里稀罕这个,可不就是使绊子么。”
难为小环看得透,所以听说伍儿偷偷进过她们院子的时候,她才会那么紧张,事后也才会那么心事重重的。
她赶紧摇摇头:“没说你小心眼,我是认真想过的,你去买一件,十有八九就要派上用场了。”
下午,小环果然悄悄出了府去买衣裳儿,独留楚音一个人在井边继续洗东西。
料想今天又是可以进客的吉日,满院子达官贵人家的小孩,穿金戴银的到处追逐打闹,攀了花折了枝,把院子糟蹋得一片狼藉,屁股后面跟了一溜儿丫鬟婆子,怎么劝都没用。
真是父母在时一个样,父母不在时又是一个样。
正叹着,又一个勋贵家的小公子从她身边跑过,手里的迎春花甩了她一脸。随同的奶妈子赶紧赔罪起来:“你、少夫人没事吧!您有没有伤着?!”又连忙对跑过去的小公子轻喝了一声:“王哥儿你快站住,你伤着你舅母了,快给我站住啊!”
这小子今天穿了一身崭新的深蓝色云锦袄,罩着一件银鼠褂子,蹬着漂亮的鹿皮小靴,望了她一眼,吐了吐舌头,扮了个鬼脸就又跑了,连一声舅母都不喊。那奶妈又赶紧赔了一叠声的罪,领着丫鬟匆匆跟上去了。
楚音抹了把脸,深觉得,晚上君绮妹子来的时候,她或许能看到这小子被他娘教训得涕泗横流的小模样!
客人多了,厨房比上午还忙碌,连楚音都被叫去厨房里头打杂。正酱着一只八宝鸭,就看见孙李氏亲自带了不少丫鬟过来,把东厨房挤得满满当当的。这些丫鬟都是王室里头的官婢,还有几个一等厨娘,听说都是魏世子——太夫人的侄孙儿派过来的。
不愧是王室里出来的丫鬟,行为举止颇得体,十分有礼地接过楚音手里的八宝鸭,替了楚音的位置,把她一路挤到了灶膛边。
那边孙李氏正盯着,她也总不能站在那,只好坐在灶膛边帮着添柴。
不知什么时候,孙李氏旁边竟站了一位官家夫人,楚音抬头时,正对上她那笑吟吟、亮闪闪的目光。这夫人身量不高,却丰满得很,还穿了一身玫红的金丝绣花宫装,拢着件毛绒绒的雪狐袄子,远远看着,就像她和阿弟小时候最喜欢吃的那道,嗯······山楂糖雪球。
总之抢眼的很。
“山楂糖雪球”向她走来,移开帕子露出双红唇笑道:“才几日不见,君夫人皮肤怎就这模样了,是不是没睡好,缺了养容觉了啊?”
“啊?”楚音乍一听“君夫人”这叫法有点不太习惯,还以为不是叫她。不过这可有点棘手了,她不知道“山楂糖雪球”姓甚名谁,哪家的夫人,一时竟不好称呼。
只能直接回答了:“最近身体不大好,劳您费心了。”
“哎呀,怎么就身体不好了,平日里没好好补补么,刚厨房还为我做了鲤鱼茯苓汤,虽比不上燕窝,却还是能补补身子的,”说到这,“山楂糖雪球”笑得更开了,“我倒是给忘了,那是有身子的人喝的,君夫人且等会儿,我叫她们炖一盅燕窝,晚上叫人送到你那去。”
楚音朝灶膛里填了把柴草,干笑了两声:“那就更有劳李夫人了。”
“什么有劳不有劳的,难得咱们两个投缘,又聊得开,今晚上你若得闲,我就去你院子里坐坐,好久未见你,竟有很些话想聊呢。”
那李夫人想必是个十分有地位的,君府也得罪不得,她眼瞅着孙李氏在后面对她直点头,没耐何,只好点点头应下了。
这下可好,“山楂糖雪球”一点也不想走,让人抬了张软椅子,直接坐在楚音旁边儿,把新近搜罗的家长里短全都聊了一遍。最后得了个结果,直道自己家的侯爷如何如何好,如何如何体贴,如何如何待她,真真福气得不行。
“我家侯爷前些天又从彭城捎来不少小玩意儿,那些个小东西精巧的,把我也给逗得不行,哎你家侯爷可有有什么趣事儿?”
又道:“我家侯爷最喜孩子,等小世子生下来就要去捐善银,为小世子积善缘,你家侯爷也该是喜欢孩子的,你说呢?
又说:“我家侯爷······”
楚音只一个劲儿的添柴,对她的话不闻不问。这一天都埋头做事,她直觉得腰酸脖子疼腿疼,只想清清静静的。
“唉~我家侯爷也是个劳碌命,整天忙着练兵,唉~在其位,谋其职,没法子······”
“唉······我说你也得好好改改性子了,否则你家侯爷娶了妾侍,你定会没好日子过的,前个我就听说孙家夫人······”
楚音拿着拨火棍把灶膛里的灰往后面堆了堆,歪了歪脖子。这夫人说的话,怎么那么让人浑身上下不自在呢。
又添进去一大把柴草。
“唉你说,我家侯爷要是能多些时间陪我那该多好,可是男儿志在咳咳······怎么那么大的烟!咳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