誓师过后,各部人马均由其副将带队回营,总督、巡抚、巡按及各路总兵齐集经略府召开军事会议。经略府大厅四周放一圈条几,几上摆放茶水、点心及果品之类。杨镐与众人稍事休息,用过茶水、点心之后,会议正式开始。杨镐言道:“当今圣上讨伐建奴心切,希望我等即刻建功。内阁、兵、工、户部各处,也均认为应当以速战速决为上,以免旷日持久,糜费粮饷。常言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俗语又言拿蛤蟆排虎阵,今次会议原是如此。各位有何高见,不必顾忌,只管道来。”
杜松这时抓着点心正自大嚼,听得此言,忙吞口茶水将点心送了下去,一脸不屑的神气说道:“那也太小心了吧。小小一个建州女真,充其量三两万的兵马,用得着动这么多的脑筋么?只要我天朝大军一到,他奴尔哈赤岂有不授首之理?”
总督汪可受点头称赏:“杜总兵说得不错。想那建州女真,人口不足三十万众,丁壮不过四五万人。在我天朝,只不过婆婆一隅,原不值一顾。只是近来屡屡为寇,涂炭生灵,全不把我天朝放在眼里。这次出兵,实在是得给他一点教训。”
杜松一听总督附和自己,心里头说不出的舒服,随即侧脸向着汪可受说道:“汪总督所言不差。只是待我大军一到,他奴尔哈赤还能剩下一根草、一片瓦么?就说是灭了就是,哪里还有教训字。”
总兵李如柏的部队是诸军中最弱的一支,他一向胆小多疑,平时又看不惯杜松的狂妄与跋扈,这时见杜松与汪可受两人一唱一合,不由得眉头紧皱,接口说道:“我看未必。建州兵几个月来连战连胜,攻总兵都不是对手,可见也不是一无是处,我看还是慎重为好。”
这一下惹恼了杜松,他猛地一拍桌子,就要跟李如柏反唇相讥。杨镐见势头不对,忙抬手止住杜松说道:“杜将军稍安勿躁,。我提醒诸位,今次会议当是商讨进兵方略,各位且莫意气用事。这样吧,咱们依次谈谈这次的出师计划,集思广益,如何?请诸位发言。”
这一来,众人反而俱都住了口,互相瞧瞧,生怕说得唐突了给大家一个不好的印象。长时间的冷场之后,杨镐有些不耐烦了:“怎么,诸位才是从枪林弹雨里拼杀过来的,这么点事还犯难为么?”
汪可受附和说道:“就是,咱们这是战前会议,说对说错都没关系。”说着看看李如柏道:“李将军,你是将门虎子,家世渊源,你来带个头吧。”
李如柏沉吟了一会,试探地说道:“依我看,方今天寒地冻,诸事不便。我军是否应该齐集沈阳,沿大道直奔赫图阿拉。这一来便于大军行进,来也不怕敌兵偷袭,三来么,我大军形成一个拳头,方能以雷霆万钧之势,将建州摧枯拉朽,一鼓成擒。这样如何?”
杜难。他知道李如柏是怕自己兵力单弱,担心遇上敌兵大队独木难支,因而赞成合兵一处。就见杜松两唇一撇,讥讽地说道:“说得好轻快哟。一鼓成擒?那奴尔哈赤是长着胳膊腿的,会等着你去擒他?不等你大军赶到,他早就跑得不见影了。往那深山老林里一猫,到哪找去?还还一鼓成擒呢,毛都摸不着一根。”
杜松这一番说话,使得在场众人大都点头。巡按陈王庭说道:“杜帅此话有理。不说别的,单就部队集中一事,恐怕就得耽搁些日子。如今朝廷上下都在翘首期盼捷音,皇上更是急着献俘阙下。这几日兵部边疆红旗催促进兵,如果我们不能克期奏功,对上对下都不好交待呀。”
李如柏知道众人大多不赞同自己,对自己的心思也都心知肚明。但他却不愿让众人对他产生畏敌怯战的印象,想了一想仍坚持说道:“我是说,大军从沈阳出发,道路顺畅,行进速度也快,并不耽搁时日。况天寒地冻,他奴尔哈赤又能逃到何处?这么多的老弱妇孺长途跋涉,可能么?”说着又转向刘铤寻求支持:“刘帅,你说呢?”
刘铤对李如柏的意见也是不以为然,但并不想让他太过难堪,想了一想说道:“李将军所言不差,在下深表赞同。不过,巡按大人刚才说了,时势既已如此,集中兵力怕已不太现实,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我想,就那建州区区几万士卒,也无须费太多的脑筋。我以十抵一,真还反了他不成?”
李如柏见众口一词,也便不好再作争辩,摸起茶杯喝起水来。周永春见马林一直未曾开口,便看着他说道:“马将军,你一向文武全才,不光是带兵有方,诗词歌赋无一不精,是出了名的儒将。现下当着各位的面,何不一发高见?我等当洗耳恭听,如何?”
马林因父荫袭职,一直升到总兵之位。平日惯喜舞文弄墨,诗酒唱和,得了个儒将的雅号,带兵的才能却是平平,倒是学了些惯于察言观色,溜须拍马的本事。这时他抬眼看看杨镐,见他手捋颌髯,静听着众人的议论,一付悠闲的样子,便知道经略府其实已经有了具体的军事部署,这个会议只不过是虚应故事而已。于是便开口说道:“大家不必再争了,经略大人早已成竹在胸,就请部署军事,我等执行就是了。”
马林这么一说,众人纷纷恍然大悟,纷纷表示赞成。杜松最是心急,站起身活动活动腿脚,不耐烦地说道:“既然部署已定,那就快下命令就是,我等还瞎咧咧什么。”一时间众人都停止了说话,一齐望向了杨镐。
杨镐微点一点头,往直里抬一抬身子,向汪可受说道:“汪总督,你来说吧。”
汪可受答应一声站起身来,清一下嗓子说道:“如此我就不客气了。此次战事,杨经略与我等业已详尽地会议过数番。此次会议,其主旨便是集思广益,使其更加地完善。方才听了大家的意见,可说是与经略府的决策不谋而合。鉴于内阁与兵部督催甚急,不容我等从长计议,且目前处于敌弱我强之有利态势,经略府认为,此战应以速战速决为上。我以数倍于敌之兵力,齐头并进,分进合击,期于三月底将奴尔哈赤击杀之。”
话刚说完,众人立即交互接耳议论起来,场面一时显得有些嘈杂。汪可受伸指敲敲桌面,制止说道:“各位肃静。正面由经略大人宣布命令!”
杨镐向着汪可受略一点头,缓缓地站了起来。众人见状马上跟着立起,场面登时肃然。杨镐从汪可受手中接过递来的文卷,咳嗽一声清清嗓子,低沉而威严地发布作战命令:“辽东经略府令:此次辽东战事,自月十一日开始,由东、南、西、北四路分进合击。具体部署是:一,总兵马林统本部兵马四万出开原攻北。辅以副将麻岩,游击龚念遂、李希泌。兵备佥事潘宗颜监军。另有叶赫兵万随后跟进,都司窦永澄监军。,山海关总兵杜松提兵六万,出抚顺攻西。佐以总兵王宣、赵梦麟,兵备副使张诠监军。三,总兵李如柏率所部兵四万从鸦鹘关出,趋清河,攻南。兵备参议阎鸣泰监军。四,总兵刘铤提兵四万,自东南宽甸出击,由凉马甸捣其后方。兵备副使康应乾监军。另有朝鲜兵万余协助,以都司乔一琦监军。四路兵马期于三月日会师道关,直捣奴尔哈赤老巢,赫图阿拉!”杨镐右拳向着地图上的后金都城方向重重一击。
命令一下,众人除李如柏外,尽皆点头称是,交互议论起来。杨镐摇手止住众人,进一步阐明这次进剿的意图:“我四路大军齐头并进,奴尔哈赤势必分兵守御。然建部统共不过四万之众,以一敌五,想来他奴尔哈赤决难抵敌。”
杨镐的一番解释,把在场众人的情绪调动了起来。马林首先鼓掌:“杨帅决策气魄宏大,不愧是大家风范。此番他奴尔哈赤是逃不脱了。”杜松直是有点雀跃,喜滋滋地说道:“一点不错。你想啊,他四面堵截,一面才只万来人马,还不够我打牙祭呢。“
杨镐右手食中两指敲敲地图,止住众人话头,严肃了起来说道:“大家肃静。既然诸位无甚异议,从此刻起,全军进入战时状态。各部军兵认真操练,厉兵秣马,于十一日准时出兵!”
会议结束,各部总兵告辞出府。杜松向着刘铤说道:“刘老将军,到了见真章的时候了。是骡子是马,咱们战场上遛遛去。”
刘铤知道他是因了校场上的事不能释怀,此次进剿,就数杜松兵多将广,他是志在必得。而刘铤也是久经沙场之辈,岂能落了下风?也是早就存了不落人后之念,见了杜松那付狂态,不禁皱眉说道:“彼此彼此,废话少说,咱们赫图阿拉见!”杜松一跃上马,扭身抱拳道:“好,赫图阿拉见!”
部署已毕,一切都在紧张进行。但到了月十六日入夜,辽东平原上下起了茫茫大雪。早上一开门,地上已积半尺有余。下,仍旧没有看那天时,迷迷蒙蒙,雪花直坠而下,仍旧没有停下的意思。杨镐望望门外,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到得正午,那雪越发下得大了。杨镐不由得就有些发急,回大堂转了几圈之后,挥手叫传令兵,速传总督及巡抚、巡按到庭议事。
午时刚过,一众人等陆续到来。陈王庭跨上台阶,上半身已满是积雪。他解下披风交给卫士,边摘帽子抖雪边诅咒天气。先他一步赶到的周永春揶揄他道:“陈老弟,俗语说,瑞雪兆丰年,来年一准是个好收成,你干什么不满意呀?”
陈王庭两手一摊,一脸无奈地说道:“话是这么说,但我大军即将开拔,兵马辎重难以行动,如何是好?”说着又气恼地将脚一跺:“这雪下得!”
站在旁边的汪可受也有同感:“是啊,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找在这个时候。要是等到战事结束,各部军兵凯旋归来,论功行赏之日,再来这么一场瑞雪,那是什么成色。”
三个人说着话来到厅上坐定,杨镐开口说道:“现在下也好。要不,等大军到了战区,岂不更是麻烦?大雪一下,我部行动固然受阻,但敌方运动同样不便,这个倒是不用烦心。只是这雪不知何时方住,且若大雪一停,天气必定寒冷异常,部队必须先期做些准备工作。该当如何定夺,还望各位发表高见。”
因是一般性的准备工作,众人发言十分热烈。议论的焦点不外是军士马匹的防寒及行军时辎重粮草的供应运输等项。杨镐提议:“周巡抚,麻烦你执笔记一下。大家先具体地框下条条,然后再逐一落实。”
于是勤务兵准备下纸笔,磨好了墨呈上周永春权做书记,众人你言我语地研究了数条:一,速拨银三千两为士兵添制刊肩、加厚头盔衬垫、发放鞋垫等物;,拨马豆银五千两添加草料及马匹,添置马匹护脚;三,拨银五千两添置马匹拖拉车辆辎重。等等等等。
陈王庭提出疑问:“军饷已欠发几近一年,如今因战事紧急,也只发了一半,户部还连连叫苦不迭。如今再加拨马豆草料、军士防寒等项银两,库存还能支应得上么?”
杨镐问道:“库存帑银尚有多少?”
众人面面相觑,答不上来。杨镐向外叫道:“传军需官来!”不多时,军需官钱元茂来到。杨镐问道:“库银还有多少?”
钱元茂并不回答,只是低着头干站在一旁。杨镐一皱眉头:“怎么,你也不知道么?”
钱元茂难为情地搓搓手,嗫嗫嚅嚅地道:“库里、库里已经没钱了。”
杨镐有点惊讶地问道:“难道,区区万余两银子也拿不出来么?”
钱元茂抬头看了看杨镐说道:“回大人,户部划拨钱款不足原定的半数。如今战事吃紧,各路总兵一个劲地紧催,有的竟然拔刀要挟。就这,各部饷银也只给了半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