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可受说道:“照你这么说,你手里已是一分也元了?”
钱元茂又搓手说道:“那也不是。我是说,库银已经所剩无几,肯定不足所要之数。除非、除非”……
钱元茂除非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周永春接过话头说道:“除非户部再解饷银过来,是也不是?”钱元茂赶紧说道:“正是,正是。”
杨镐一皱眉头:“不足也要发放。众所周知,皇上龙体欠安,已经久不临朝,但此次辽东战事不但亲自筹划,而且到了食不知味,寝不安席的程度,可见圣上对于此役的重视。如果因为这件事贻误了军机,我等如何交待?周巡抚,你是此地的父母官,银两的筹措,就由你一力承办,你看如何?”
周永春面现难色,许久不语。汪可受插言说道:“周大人不必犯难。现今大雪阻隔,朝廷饷银不便运输。等战事一过,天气回暖,你还怕阁部欠下你银子不成?”
周永春沉吟半晌方才说道:“好吧,但愿如你汪总督所言。我就将库银悉数取出,以备军用。不足之数,再找沈阳城内商会联系,先借一部分应急。杨大人,这样可以吧。”
杨镐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点点头道:“好吧,就依周大人所言。”稍顷,杨镐又自言自语地说道:“这些头绪是有了,可这进军日期怕得是要延迟了。”沉吟许久,开口说道:“就施后四天,二十五日出师。汪总督,这飞檄传书就交由你来安排,怎样?”汪可受点头答应下来。
诸事完毕,众人都松了一口气。杨镐笑道:“瑞雪兆丰年。来年米豆丰收,军民就可过上丰衣足食的日子了,好兆头,好兆头呀。”众人也都纷纷说笑着站了起来,会议在一片轻松愉快的气氛中结束。杨镐见众人要走,便两手一伸说道:“各位就不要回了,时间已晚,回去后再起火那可大晚了去了。本人略备薄酌,招待各位一顿便饭,请请。”
二月十七日一大早,茂源客栈老板于昌就吩咐伙计紧忙收拾,预备饭菜。这几天酒店生意红火,兵士们走了一拨又来一拨,把座头占得满满的。桌子不够,临时又把地方紧了一紧,硬塞进了几张,还是人满为患,窄巴得眼看就调不过腚来。好在来的大都是当兵的,平时又都互相熟识,倒也将就着坐了,并未生出事端。侍候人手不够,他于昌便也拎起了茶壶,来往穿梭于兵丁之间。今天上午,一伙兵士又早早地来到。为首的哨长刘奎,见了面便向着于昌一扬手:“于老板,今儿个弟兄还得劳动你的大驾。”
于昌赶忙便在脸上堆上了笑,向着刘奎拱一拱手,呵呵地笑着说道:“刘将军见外了不是。您肯光顾小店,这是我的福气。您放心,小店一定让军兵弟兄们吃饱喝好。只要您常来小老儿就知足了。”
刘奎大咧咧地向着椅子上一歪:“好说好说。于老板,我这些弟兄今儿个要在你这大吃一顿,来他个一醉方休,你可得用心了。”
于昌连忙哈腰应承:“一定一定。”待招呼众军士坐定,于昌向着刘奎说道:“刘将军,点菜吧。”刘奎将身子略略往起抬了一抬,向着于昌说道:“哎我说,于老板,往后别将军将军地乱叫。咱这点芝麻粒儿小官,那可是担当不起。要叫外人听了去,还说咱家不知天高地厚呢。”
于昌这就正色说道:“您这话可就差了。将军将军,不就是带兵的么?您现在带的弟兄是少了点,可谁保得日后不能指挥千军万马呢?听说朝廷马上要打大仗了,俗话说乱世出英雄,说不定您带领弟兄们立下大功回来,那里论功行赏,您不就名副其实了么?”
刘奎被捧得心里特舒服,禁不住就笑了起来:“这话有点道理。我说于老板,今儿个你就看着办去,有那好的往上端就是了。如今朝廷给发了半年的饷银,一两桌酒席还是吃得起的,是不是啊?”
刘奎说着话环望了手下一眼,众军士马上齐声附和,乱嘈嘈地嚷嚷着:“就是,老子光棍一条,留钱作啥?花!”“对头,现在不花,到了战场上,保不定什么时候身上扎个窟窿,这白花花的银子,可就他妈的那个了。啊?”这个兵士话一说完,众兵丁立时跟着一阵大笑。
说话间店小二端上来瓜子、松子、点心之类,众人边吃边东拉西扯地闲聊。不一会又接连来了两拨军士,内中有个叫邓玉的向着刘奎一抱拳:“刘老兄,来得早啊,怎么,今日里不操练了么?”
刘奎满不在乎地说道:“哪里哪里,有啥可操练的,还不就是那些个套路。找长官请了个假,和弟兄们清闲清闲。”说着拉邓玉在自己桌边坐了,递上一碗茶水问:“怎么,离晌午还早着哪,这大早就操练完了么?”
邓玉也哈哈一笑:“彼此彼此。我说老刘,这饷银还就是不能零碎着发。格老子的攒成一堆,一发一大把,花着了。”不等刘奎答话,转身招呼于昌:“于老板,好酒好菜,给我上!他妈的刀枪无眼,保不定谁的脑袋这么‘喀嚓’一下,白花花的银子留给谁去?
刘奎闻言摇了下头:“邓老弟也别说得那么吓人。这次咱天朝大军灭建州,那是拿着石头砸鸡蛋。四十七万大军,四路合围,那还不跟包饺子一样,就他那点人马,踩也踩粘糊了。要说‘喀嚓’,哪里就能单单地轮得到老弟你呀。”
于昌这时走上前来给众人倒水,一脸郑重地说道:“各位军爷少说两句,这军事机密泄露出去可不是玩的。小老儿胆子小,这罪名可担当不起。”
刘奎一听笑了起来:“我说老邓,于老板还真拿着当回事啊。就凭我这四路大军,他奴尔哈赤知道了又能怎样?”
邓玉也满不在乎地附和着说道:“那是不假。跟你说,这算什么机密啊。杨经略早就已经给奴尔哈赤下了战书,把我东西南北四路大军合围的消息告诉他了。说不定啊,奴尔哈赤早带着老婆孩子去深山里猫起来了哪。”
于昌故作惊讶地瞪大了两眼:“是么,他奴尔哈赤就这么不济事么?”
刘奎忍不住哈哈大笑:“那还有假。你知道这次带兵带兵的将官是谁?”刘奎一脸神秘的样子看着于昌:“那才是赫赫有名的功臣猛将。知道不?俺家杜帅、刘铤刘总兵,那都是响当当的人物。杜总兵大仗打了无其数,光身上的伤疤应有一百多处。东路军刘铤刘总兵,知道不?那可是万马军中取上将之首,如探囊取物一般。”
邓玉也巴掌一拍,跟着比划上了:“老刘他说得没错。那年康王爷请客,刘帅他单手一挺,就把一张柏木八仙桌举在了半空。那柏木桌沉重异常也就罢了,奇的是满桌酒菜那是纹丝不动,不单是杯盘不响,酒也没洒出来一滴,厉害不厉害?”
于昌赶忙说道:“厉害、厉害。”邓玉就接着说道:“那是,他老奴要是碰上咱家刘帅,那还不是只有挨砍的份儿?于老板,你说是不是啊?”
于昌于是就连忙点头:“那是、那是。”邓玉就瞪了他一眼说道:“什么‘那是’,是就是。要不是眼下大雪封山,行程拖后到二十五日,他老奴的头这时怕就已经掉下来了。”
此时酒菜已陆续地端了上来。邓玉欲回自己桌上,却是谈兴未尽,接着刚才的话茬说道:“就说那南路李总兵,那是李成梁的二公子。李成梁大帅早年镇守辽东,反贼杀了无数,吓得建州小儿不敢夜哭。老子英雄儿好汉,你想想李如柏能不神勇?再说开原的马帅,那是远近闻名的儒将,文武全才,又有叶赫兵五六万人相助,那人马可就海了去了。不说了不说了,喝酒喝酒。”说着便起身坐回自己桌子边上去了。
刘奎与邓玉这么一唱一和,把室内的气氛给热了起来。众士兵乱哄哄地七说八侃。一时间杯盘乱响,猜拳行令声不断,厅堂里热闹非常。于昌招呼小二来到内室,提笔写下一纸,仔细游览一遍后又仔细叠好,交给小二放进内衣夹层,脸上挂霜地交待:“十万火急,送到界凡城后,要他们火速呈交汗王。记住,出了差错,头就不在你脖子上了,明白么?!”
二月二十五日晨,太阳斜照在洁白的雪上,亮晶晶地很是刺眼。虽是风停雪住,艳阳高照,却还是冷得瘆人。西路军总指挥杜松率队驰出辕门,走上大街。街道两旁站满了看热闹的百姓。杜松控缰缓行,不时地向着路边百姓抱拳示意。行到最繁华的十字街口,沈阳城的各界名流早已在此等候。商会会长,沈阳城最大一座酒楼宏源庄的老板余茂林走上前来,拱手向着马上的杜松一揖,大声地说道:“杜元帅,贺喜了!”
杜松坐在马上抱拳团团一揖,然后跳下马来,满面春风地向余茂林还了一礼问道:“余会长,向俺道喜,但不知喜从何来?”
余茂林面团团的脸上原本一脸的笑容,听得杜松一说,立时便正色说道:“杜元帅,我这可是代表了大伙的意思,确是给您道喜来了。此次大军进剿,定必是势如破竹,所向披靡。”
旁边一人插话说道:“是啊,小小建奴,想和咱们天朝作对,那不是蚍蜉撼树,不自量力么?”余茂林接口说道:“正是这话。今儿个杜元帅领兵进剿,大军奏凯那只是迟早间的事。到那时阙下面圣,圣上龙颜大悦,加官晋爵,岂不是喜么?”
杜松被奉承得哈哈大笑:“好好好。余老板,托你的吉言。这次天朝四路大军进剿建奴,俺杜某人忝为西路主力,一定不负诸位期盼,定当头一个杀上匪巢,擒拿匪首奴尔哈赤,为辽东安宁出一把力,也给老百姓出一口气。”
杜松话一说完,引来众人一片掌声。余茂林也不由得喜形于色,接口说道:“杜元帅说得是。自打抚顺被毁,多少人家深受建奴残害之苦,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听得大军出征,百姓们无不欢欣鼓舞。今儿个托我聊备薄酒,以壮大军行色。愿杜元帅早日凯旋。”说着从随从所带食盒中拿出酒壶,将酒杯斟满,双手举到杜松的面前。杜松接过一饮而尽。余茂林接过酒杯,又随手递上一托盘,盘中放着四个青花瓷碗,时而盛着精致的四样佳肴,其中一个碗中放着仍在冒着热气的四喜丸子。余茂林说道:“这是敝人亲自下厨制作的四喜丸子,祝元帅马到成功,四喜临门。”
杜松听了哈哈大笑:“好好,诸位的好意杜某心领了。恭敬不如从命,俺家就不客气了。”说着伸手抓起丸子大嚼,寻又随接随饮,将另两碗酒吞下,随之大笑数声:“好、好,痛快、痛快!”
在众人的一片喝彩和祝愿声中,杜松酒劲涌了上来,头顶冒汗,浑身发热。他便将大氅脱掉甩给了卫兵,左手微一用力,上衣扣子便尽数挣开,随即两手一挥,将一件上衣脱掉摔在了地下,露出一身疙里疙瘩的犍子肉来。众人忍不住一声惊呼,仔细看时,浑身上累累满是箭创枪痕。人丛中随即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喝采声。杜松抱拳团团一揖,大声地说道:“各位父老乡亲,废话少说,请等俺的好消息!”也不见其如何作势,一挺身便跃上战马,当先控缰前去。
这时间太阳当顶,已经有了暖暖的感觉。街道两旁满是看热闹与送行的人群,见了杜松虬筋骨突的壮健身躯和那累累疤痕,禁不住一阵阵地鼓掌喝彩。大街上人声嘈杂,热闹非凡。杜松也是得意非常,不时地抱拳向街两旁的人们点头示意。突然间两人的谈话声传入耳际,抬眼看去,见是两个头戴儒巾,秀才模样的人站在较远的廊下大声谈论。其中一个说道:“看来这次朝廷是下了血本。你看杜将军,单是数九寒天光臂赤膊的这份狠劲,就可想见战场上的模样,定是一以当百,猛不可当。”另一人说道:“还有更厉害的哪。刘铤刘大帅,那是朝廷第一勇将。当年平定播州杨氏叛乱,刘将军左手持金,右手仗剑,豹眼环睁,大吼一声:‘前进者赏,后退者齿剑!’那份威猛,那份气势,当真是到了极处。”
杜松听到此处,脑袋里“嗡”地一声,坐在马上不由得就晃了一晃,抬眼看时,见方才那人还在比比划划地说得起劲,胸腔里一股闷气难出,牙齿就咬得“格格”作响,挥鞭使劲地向着马臀一甩,那马“唏呖呖”地嘶鸣一声,载着向前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