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
我捧着碗正在喝粥,抬头看见情娘就问,“这是什么?”
情娘拿了一件周敬漪的衣袍,她昨夜修了一下,把腰间和长袍底下缝进去一些布料,显得瘦了很多。
“我们少爷的衣袍。”
“这是,……,让我穿的?”
“是。”
“你昨天给我的衣裙特别好看,我喜欢那套衣服,不喜欢这套。周公子的衣服颜色太重,这件看起来和黑色的没什么两样,冬天穿太压抑,我喜欢花花绿绿的裙子。”
“今天就穿这件。”
情娘说着,不容分说开始脱我身上的睡衣。
我发现她还是很细心的,知道现在外面天寒地冻,她又给我在袍子里面加了一层丝绵的薄袍。要说情娘的手艺好,心也细,她改过的衣服穿在身上很得体。
随后,她让我坐在妆台前面,一边给我梳头发一边说,“今天少爷和你们要上登州城巡视,那里是军a事要地,女人不能上去,这不吉利。但是你特殊,你能上城楼,可我不想你太招摇,那样对你不好对我们家少爷也不好,所以委屈姚姑娘今天穿男装。”
配合男装,我的头发梳在头顶上,并且戴了网巾。
我摸了摸自己的新装束,说,“男装就男装,骑马也方便,没什么了不起,不过既然你让我穿的这么素,我要奖励,情情娘,帮我上浓妆。”
宝宝本身就是女性,即使穿了男装也是女性,完全不想要掩饰。
情娘则说,“当今皇帝不喜欢浓妆,看见宫人涂粉太厚曾经说过’活脱像庙中鬼脸’,宫里的贵人们都是淡妆面君,随后,那些进宫的命妇们也跟着贵人们学了淡妆,再之后民间的姑娘们也跟随,现在没有女子喜欢上浓妆了。”
“这样最好,男人们都喜欢淡妆的女子去了,我这样的就安全了。他们可能看到我根本不会往招摇上想,情情娘你想啊,在很多人眼中我本来就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我再怎么装作良家妇女,也只是画猫画虎难画骨,反正都是这样了,不如破罐子破摔,我不用委屈自己,这样很好。”
情娘看了我一眼,不再说话。
她梳理好我的头发,动手就在我脸上涂抹了一些诸如杏仁油霜,玉簪粉,又用螺子黛画了眉,最后是手指蘸着莹润珠亮的胭脂涂抹了嘴唇。
我对着镜子照了照,雪肤红唇,还真显得我有几分姿色。
“时辰不早了,少爷已经在帅府等您了,谢姑娘,走吧。”
细微的声音,很轻却有些纷乱的脚步声。
我和情娘到外面的厅堂,看见这里站着六个陌生的男人。
这些人几乎是无声无息的走进来,他们中的一个人手中的细刀压在水轩外院的管事张贯孝脖子上,那位管事长大了嘴巴,却没有丝毫的声音。
这样诡异的七个人站在我面前,如同鬼魅。
那六个男人身上穿着飞鱼服,手中是细长的绣春刀。
我知道他们是做什么的了。
那人收起来压在张贯孝脖子上的细刀,看着我,安静的开口,“在下,北镇抚司,谢壑。”
他长了一张静如止水的脸,还有一双静如止水的眼睛。
瘦消却英俊。
他身体挺拔的如同他手中的刀。
……
原本我以为自己会被带到著名的诏狱当中,谁知道诏狱在北京,离登州几百里之外,于是我只是被带到了北镇抚司在登州的办事处。
北镇抚司就是大明王朝的cia,专门做一些情i报工作,还有一些监视、暗杀、以及抓人的工作,等于就是皇帝的眼目。
锦衣卫的北镇抚司在登州这里的衙门很隐s秘,非常不起眼,外面看起来与孙元化的帅府行辕相差很遥远,走进里面来就知道什么是外松内紧。房子按照规则修建,里面各个暗角的地方都站有兵士,基本上是十步一岗,五步一哨,不过,这些都隐藏在复杂的内部建筑环境当中。外人从正门走进,只会感觉到这里寂静的令人毛骨悚然,其他的,什么都看不出来。
……
“登州要冲,这关系到收复辽东的大业,是重中之重,不容有失。这次带姑娘来北镇抚司,只是想向姑娘问几个问题,如果谢壑有任何失礼的地方,还请原谅一二,姚姑娘,坐。”
这是一间屋子的会客厅,墙壁上挂有书画,中c央摆着木椅,桌面上还有茶水。
木桌旁边只有两把椅子,谢壑说话中,手指其中一把,让我坐,我坐了,而他则一直站着,面对我,显得异常居高临下。
他拎着茶壶,在我面前放了茶碗,随后在其中倒了热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
“姑娘是哪里人?”
我不说话。
我知道他在审问我,虽然我们这个时候的样子很像是相亲,但是其实他是在审问。我不能说话,因为我知道情娘在我被带走后去找周敬漪,至于那个人来或者不来我没有把握,但是至少我可以保持沉默,将他来了之后对口供的难度降到最低。
……
“姑娘不想说话,那,先喝盏茶吧。”
“听闻姚姑娘前些天来的登州,当时姑娘身上还穿着金国的绣龙袍,口口声声说自己是金国汗皇太极的侧福晋,真的,令人很意外。”
说完这些,他自己端起来茶盏开始喝茶。
随后,他居然淡漠的笑了一下,我发现,他居然很会笑,而且是很会笑。他那样一笑,眉眼似乎都柔和了起来,像极了三春杨柳、九夏芙蓉。
……
“督军周敬漪周大人是如何与姑娘相识?姑娘与他是旧时的朋友还是,……,到登州以后再相识的?”
“周大人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人,姑娘现在就住在他的水轩,看样子,姑娘很得周大人的爱重。”
……
看来,这是一位大师级的审讯高手。
最强悍的审讯高手都是心理战大师。他们并不是外露的强悍,而是极度内敛的锋芒,甚至很多人的气质都是像是柔的像春天一般温暖。
这些人也不屑使用暴力对被怀疑的人严刑拷打,重刑之下出冤案,但凡对探索真相有点追求的人都不会接受一个虚假的结果,更不要说心理战的大师们,他们最喜欢享受自己在智力上碾压对手的压倒性的快h感,同时,找到合乎自己逻辑的真相,这样才能满足他们难以满足的头脑。
高手可以根据被审问的人的言语,眼神,微表情,甚至是呼吸来判断他想要的答案。他们设置问题,所有那些看似温和的对话中其实隐藏了一个又一个的暗礁,也挖掘了一个又一个的陷阱,这些陷阱都绑着尖锐的锋刃,随时可以把猎物乱刃分尸,却不留一丝痕迹。
半晌。
“姑娘真沉得住气,甚至连呼吸也没有乱上一丝半毫,这可不是闺阁女子的修为。”
——“姚氏本来也不是闺阁女子。”
外面一个清冽的声音响起来,虽然每次我听到这个声音都会有一种头皮被利刃切割的感觉,但是此时听到这人来了,还是由内而外的开心。
周敬漪没有换官服,还是那身白色貂裘,俊美到张狂的地步。
“谢镇抚使,趁着我不在的时候,从水轩带走我的人,这,不适合吧。”
“下官只是想请姚姑娘来北镇抚司喝碗热茶。”谢壑自己动手将那把木椅搬过去给周敬漪,“周大人不必过于,……,着急。”
“我不坐,站着就好。”周敬漪一摆手,“现在姚氏的茶也喝了,你们的话也说完了,她跟我回去。”
“这可不行。”谢壑还是笑,我发现他是一个很会笑,同时笑起来很好看的男人,他的声音都开始悦耳起来,“下官刚才问了姚姑娘一些问题,但是我愚钝,尚且有不明之处,想要请教一下周大人。”
“谢镇抚使,你这是要审我?”
“不敢,只是想请教一下。”
“好,不管是审问还是请教,你问就好,我肯定如实回答。这个世上没有人不怕你们北镇抚司。”
官员们都怕锦衣卫,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他们可以直接与皇帝接触,他们在皇帝面前拥有话语权。
帝王,那是这个王朝最有权势的人,他的一念之差可以左右一个家族的生存与毁灭。
人们害怕锦衣卫,其实害怕的是不受控制的皇权。普通官员没有直接在皇帝面前申辩的权利,如果他们一个不小心得罪了锦衣卫,那就等于在皇帝面前给自己挖了一个巨大的埋骨坑,跌下去随即被淹没,没有一丝声响。
可是,谢壑却没有倨傲,他却赶紧说,“周大人莫生气,别人惧怕锦衣卫的权势,无非只是惧怕在皇帝面前失去了先机,可是周大人不同。令尊周相是枢机宰辅,皇帝倚重的重臣,没有人比他更得陛下的信任。我们小小的北镇抚司如何敢在周大人面前搬弄是非?下官是职业所在,有几个问题今天一定要弄清楚,请周大人赎罪。”
锦衣卫是亲信,周公子的爹是大大的亲信。
谁能在皇帝面前拥有话语权,谁的权势就大。面对普通官员北镇抚司还能一手遮天,但是面对周延儒这样的枢机宰辅,他们必须掂量一下,因为人家周家在皇帝面前也能说话。
周敬漪慢慢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
谢壑看向我,“姚姑娘,既然周大人已经来了,您应该放心了。那么请您告诉我,您是哪里人?”
周敬漪在,我就好说话。反正我说的话他都记得,以后不会对不上口供。
我,“谢镇抚使,我对你们锦衣卫的建制不了解,请问,您这镇抚使是几品?”
问答之间,就是对话的双方主控权之争的博弈。
一个人问,一个人按照这个节奏回答,那么主控权就在问的手中;如果双方一问一答,那么主控权在那个面不改色说谎话的人手中;如果一个人提出问题,而第二个人不按照这个节奏回答,反而提出自己的问题用来打乱审问的节奏,如果第一个人上钩,并且按照第二个人的节奏回答问题,此时可以确定,主控权易主。
他不回答,只是淡漠的笑。
我又问,“谢镇抚使,您的名字也好听。谢壑,这个壑字真难写,……,听您的口音,您是北京人吧。我还没有去过那里,只听说那里很繁华,……,您年少的时候应该是在浙江一带长大的,似乎,还去过巴蜀?”
死一般的沉静。
谢壑的笑容消失了,他又恢复了我第一眼看见他时候的样子,——一张静如止水的脸,还有一双静如止水的眼睛。
良久,他才开口,“这些事情,姑娘怎么知道的?”
正确!
我也笑,“这可是你问我的第五个问题了。好多,这么看来,谢大人还真是有些贪得无厌呢!”
其实我对人的口音很敏感,后来又受过语言专家的专门训练,我能从人们发音的细微的差别中大致分辨出他们的出生地和后面生活过的地方,这些不过是雕虫小技。
“谢镇抚使,我今天只想回答你三个问题,请您想想再问,好不好?”
谢壑自己为自己倒了一盏茶水,他喝下去,这才说,“好。”
“姚姑娘是哪里人?”
我在里昂总部的资料上写的是罗布泊的干加河子,其实那是假的。
罗布泊有方圆一百多公里的无人区,挨着无人区只有几个小村落,人们还生活在刀耕火种的模式当中,至今为止,没有一个人走出那个区域到外面生活。我写那个资料是为了给自己多一层的保护层。
这个资料是假的,目前,似乎也没有必要拿来搪塞谢壑。
我需要另外再找一个壳子来保护身在大明王朝的我。
“燕城人。”
这是实话,有些时候,实话也可能是最强的保护层。
“姑娘为什么要称自己为金国汗皇太极的侧福晋?”
“这是一个计策,是周大人与徐晋徐大人制定的出来的计策,主要为了捉出登州城中皇太极的细作。”
“哦?这个计策好,详细的情况,姚姑娘是否愿意同在下讲一讲?”
我一乐,“镇抚使大人,如果现在我想要问问你,今天给皇上的秘奏中写了什么内容,具体多少字,你会告诉我吗?”
谢壑微微一点头,“这不是我应该问的事情,我知道了。最后,请问姚姑娘,……”
我以为他要问我与周敬漪的关系,谁知道谢壑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他微微垂下眼睑,只看着自己手指中的茶盏,随后,他将茶盏放在桌面上。
“姑娘与礼部尚书徐光启徐大人是什么关系?”
我与徐光启?
这是什么鬼问题?
我以为谢壑会问及我同周敬漪的关系,结果,人家还是给我来了一个大大的意外。问询就像双方对弈下棋,不说话的时候全部在思考,制造意外就是打乱对方的思维,用来破坏对手对整个局势的控制。
我和人家名垂千古的徐光启徐大人没有任何关系!
不过,我想到认识的徐晋是徐光启的嫡孙;想到我们之间莫名其妙的所谓拜堂;想到我所掌握的那些以《几何原理》为代表的自然科学小知识在目前这个自然科学萌芽期的力量;还有我同汤若望那样的洋和尚想通的语言,以及对西洋的了解,……,等等这一切,这些看似与徐光启无关,但是实际都与学贯中西的徐保尔有些千丝万缕的关联的事情,我隐约意识到这个问题的诡诈与陷阱在哪里。
目前,我这些相对于同时代的姑娘们来说异常超前的知识总需要找个理由,而徐光启则是最好的理由。
只要我说自己是徐光启的学生,那么一切对于我的怀疑就可以烟消云散。
但是,我根本就不认识人家徐大人,如果我这边学了是人家的学生,人家那边只要说出实话,我的谎言就会不攻自破,到那个时候,我需要再为我相比他们诡异的能力找个借口就难比登天。谎言只要说过被拆穿一次,第二次无论如何没有人相信,即使再说实话也会被认为是虚假的,所以,如果不确定的情况下,谎言绝对不能随便说。
……
我只能先服软,“镇抚使大人不愧是镇抚使大人,打蛇打七寸。我认栽。你把我锁回北京诏狱,把我剥皮食草吧。”
果然,谢壑似乎也不想再深究,他平淡的说,“剥皮食草是太e祖皇帝严惩贪官的手段,北镇抚司不做这样的事情。姑娘并无罪责,诏狱也是姑娘进不去的。今天在下只是请姑娘过来问几句话,实在是事关登州,如果有得罪的地方还请周大人与姚姑娘原谅。”
“好说,好说,谢镇抚使太客气。”我赶紧微笑。
“我们可以走了吗?”周敬漪的语气依旧。
“当然可以。”
“既然镇抚使的问题问完了。”我坐在椅子上没有起来,“我可以问您几个问题吗?”
谢壑看了周敬漪一眼,后者并没有出言制止,于是,他说,“可以。”
我,“谢大人,我对北镇抚司的建制不熟悉,请问,镇抚使官居几品?”
谢壑,“从四品。”
我,“哦,我其实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听见您对周敬漪周大人自称下官,想弄明白您是否是自谦。”
谢壑,“登州督军周大人官居四品,本来也是上官。本朝文官节制武将,周大人是科甲正途出身的文官,位置自然又更显赫一些。”
“哦。”虽然谢壑这样说,不过我好像丝毫看不出来他有多么的敬畏周敬漪,他还是那种一潭死水的样子,我就直接问他王小旗的事,“您认识王小旗吗?”
“王荣?”
我好像听见汤若望这么叫了一声,“应该是他。所以,他的名字是王荣,字小旗?”
谢壑又笑,“姑娘果然对锦衣卫的建制不熟悉,小旗是官职,从七品。”
“哦,原来是这样。谢大人,昨夜王小旗死在东海会馆,您知道他家里还有什么人吗?如果家里还有老人老婆孩子,这需要抚恤。”
“王荣是宛平人,在乡下有寡母一人,他没有娶妻,并无儿女。”
宛平靠近北京,距离辽东很遥远。
不过,周敬漪说过,皇太极的间s谍未必是女真人,也未必是辽东人。
“没有娶妻啊。”我,“那有没有谈婚论嫁的女子?”
“没有。”
我,“王小旗生前有什么爱好吗?”
“练刀。”
我,“我是说私人爱好,比如,赌博,喝酒,女人?我知道大明对于官员有禁令,不允许出入风月场所,但是他有没有别的方面的爱好,比如,看戏?”
“姑娘对锦衣卫的建制不熟悉,那你对于旗官的俸禄也一定不清楚。王小旗一年俸禄银子二十两,一多半还要寄往向下奉养老母,他并没有闲钱也没有闲心做一些富贵人才做的事情。”
杀人的原因,从古至今,概率最高的只有两种——金钱与通d奸。
如果这样一个看似背景简单,平时没有任何不良爱好,私人时间也一心只想着好好练刀,报效祖国,那么,这个人,如果不是真正的无辜,就是一个狠角色。
我,“那么,这位王小旗在这里有没有朋友?”
“有。”
“谁?可不可以请过来,让我们见一见?”
“你已经见到了。”谢壑说,“就是在下。”
我有些意外。
谢壑,“他是我同门师弟。周大人、姚姑娘,我知道你们想要知道什么,昨夜我也在东海会馆,我知道你们从他的手中拿到一份重要文件的残片,你们怀疑他是金国的奸细。
我只是想说一句,王荣绝对不可能叛明降金!
他家里还有一个妹妹,也曾经有一位心爱的女子,当时他的妹妹已经嫁人,而他也已经向那名女子家下了聘礼,正要成亲的时候,皇太极的人马杀到宛平城外,他的妹妹和那名女子都被金兵抓走,受尽屈辱,死于荒野。
他对金人有不共戴天的仇恨,不是什么金钱美色和权位能化解的,除非是皇太极的人头。所以,我不认为金国人能收买他。”
……
在谢壑说完之后,很久,屋子中没有任何声音。
周敬漪看着我,忽然说,“你哭什么?”
幸亏情娘没有给我画眼线,我用袖子沾了眼角,哭倒是不至于,就是眼睛难受。我回答,“没哭,就是不舒服,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