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柴米油盐,人活不下去;只有柴米油盐,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1、 楼兰乞丐
“多少楼台烟雨中”,绿瓦白墙是江南景色。
楼兰,这名字动人的仿佛将一整座江南城池染上了淡淡的忧伤,然后,迁徙到了万里之外沙漠之中伫立。
当张良告别刘邦坚决辞官归隐,在大汉王朝璀璨的星空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时,塔里木河、孔雀河、车尔臣河、疏勒河等汇集于罗布泊,在死亡之地塔克拉玛干沙漠腹地成就了两万平方公里的巨大湖泊,甚至可以说,是孕育生命的海洋。
罗布泊西北侧的楼兰是丝绸之路的重要枢纽,沟通西域中原,匈奴、身毒、大月氏、鄯善、焉耆、龟兹、大汉诸国客商南来北往,楼兰都是重要的休息补给处。楼兰被一处处小湖沼、河流、芦苇、红柳环绕,城内街道宽阔,客栈林立,商旅云集。黄土搅拌着柳枝芦苇,建构起高大厚重的城墙、房屋、塔寺,朴实大气,只有在门廊梁柱处涂抹、绘画、雕塑出的细节,昭显着这座城的艺术底蕴和独具一格。
农夫和渔民多环绕大城而居,城内是商贾、豪族、王室的领地。
一滴水也没有的死亡绝境塔克拉玛干沙漠腹地却有渔民?是的,历经艰辛,闯过生死险关,穿越沙漠绝境初入楼兰的人们都有一种错愕,恍惚间以为走入了梦境,以为是要将你带入死亡的海市蜃楼。可是,楼兰的绿色是鲜活的,楼兰的水是清澈的。一边是死亡的干渴,一边是生命的活泼,两种极端的对立,其间的分界却只在一恍惚间而已。
他鼻梁挺拔、嘴唇微薄、五官轮廓分明,白皮肤、蓝色眼睛流转间透着聪慧,一袭华丽的紫袍外罩着一件产自中原的素纱襌衣,用料约2.6平方米,重仅49克,还不到一两,是世界上最轻的单衣,薄如蝉翼、轻若烟雾。举手投足,轻纱紫袍在阳光下仿佛水波流动,优雅闲适。
十数名身着甲胄的卫兵跟在他身后,街市上来往的人群纷纷谦卑的避让、恭敬的行礼,他只是那么不经意的走过。
“哎呀。”脚下传来一声有气无力的叫喊,一个老乞丐,靠在街边墙跟,罩着身看不出颜色的破烂污衣,抱着腿,显然是被他踢了一脚,张着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是看见他的眼神,又怯懦的低下了头,缩回了脚,整个身体都蜷缩了起来。
他刚才有点出神了,忘记了看眼前的路,此时低头,叫卫兵丢了些食物给老乞丐。老乞丐感激的连声道谢,卫兵轻声喝道:“还不赶快给王子磕头谢恩。”老乞丐连忙磕头,连声道谢,和王子比起来,老乞丐比地上的尘土还要显得肮脏轻贱。
大道旁有一家长安客栈,是为了照顾中原汉人的喜好而特意取的名字,老板当然是楼兰人,不过已经能说一口南腔北调的汉语了。听说,今天来了一拨中原的客商,手上有上好的丝绸、宝贝。王子刚才出神,就是在想这事,身上这件素纱襌衣也是从汉人商家那里不惜重金买来的,引得人人羡慕。这一次,他希望能发现更好的。
老乞丐又慵懒的靠回了墙根,让阳光温暖的拥抱自己。他看着王子远去的背影,难免有些羡慕嫉妒,有朝一日我若也能成为王子一样富贵尊荣该多好!唉,不过是注定没有机会了,他知道,自己已经快要死了。其实,活着,这么多年他都已经忘记了是如何活到如今的。
老乞丐吃了几口卫兵丢给他的食物,叹了口气,放下了食物,他已经老的吃不动了。这感觉,就好像他常常看见的大漠里枯死的胡杨,虽然还在那里,可是已经没有了生命的力量。看着街上来往的行人,偶尔他的眼光会放出光彩来,好像重新活了,那是看见有年轻貌美的女子经过,他便死盯着人家看,看的女子们脸颊发红不安扭捏,有的瞪他几眼,有的啐他一口,有的惊慌小跑离开……他恬不知耻的嬉笑着,我又不会拿你们怎样,只是看看,有什么关系?
一群半大的毛头小子呼啦啦的笑着、叫着朝这边冲来。领头的孩子王看见老乞丐盯着女人看,使个眼色,和几个玩伴一起冲过来,打翻了老乞丐放着的食物,又踹了他几脚,嘴里喊着:“老乞丐,臭流氓!”老乞丐抱着头,毫无还手之力,连跑的力气也没有,他只能任由孩子们欺负。小子们又捡拾路上的石子丢老乞丐,扔了一会觉得无趣,便又一哄跑了。
老乞丐不是第一次被打,也不是第一次被半大小子们打,被喊臭流氓。他无力改变,无法反抗,他只是无数次发誓,有一天我要做一个不被任何人欺负的人,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人,谁敢欺负我就把他们打倒在地。
他颤巍巍双手支撑着墙慢慢站了起来,头上被石头砸破了、流了些血,但不是太严重。他抬头四周看看,心里好冷,原本温暖的阳光似乎在一瞬间失去了温度。他在每一个人的眼神中看到的都是冷漠,没有怜悯更谈不上同情。曾经,有一个美丽的女子,会赶跑那些打他的孩子,会给他吃的喝的,会不在意他看她的眼光。老乞丐永远记得,她的笑容美的能让最寒冷的冬天温润如暖炉。
可是,老乞丐已经很久没有看见她了,虽然他一次又一次来到这里,渴望再次看到那个女孩,可是那扇温暖的门后再没有走出女孩的倩影。老乞丐并不是期待什么匪夷所思的艳遇,他其实只是想再看她一眼而已。没有人告诉他女孩去哪儿了,他后来偷听到人们议论,原来女孩嫁人了,远嫁他乡,听说,是去了那个遥远的中原,嫁给了一个汉朝的官员。那里好吗?听说大汉的人们都富足安康,你在那里一定会好吧!
老乞丐依然习惯性的爱来到这个不会再遇见女孩的地方,这里有一种怀念,已经超越了女孩的容颜和身影。
这辈子,我不能做一个顶天立地的人,但至少,我可以决定不再被人欺辱。老乞丐走在冰冷的街头,阳光依旧,繁华依旧,他看见王子和一群中原人在楼阁之上饮酒笑闹,看见一对对骆驼、客商,有的进城、有的出城,楼兰的繁华和热闹都和往常一样。老乞丐走着走着,又想起了那个给他温暖的女孩,啊,女孩!接着他的记忆陷入了彻底的混乱,他记不清是不是曾经遇见过那么一个女孩,记不清是否曾经听别人说起过那个女孩的下落,甚至记不清楚那个女孩是真实存在的还是、自己编造的。
老乞丐走出了城门,像一条自知死之将至的老狗,离开了楼兰去寻找埋骨之所。他的消失,在楼兰的楼台厚土中没有留下一丝印记,此后无人提起过他。
2、沙漠塔寺
楼兰的东门外处处是湖沼水流,芦苇红柳,还有高大的胡杨,生长在河道的两旁。楼兰人说:胡杨,生、一千年不死,死、一千年不倒,倒、一千年不朽。人们挖渠引水,在城边耕种,则据说是中原来的汉人所教授。那些河道湖泊上行船捕鱼的人,却都是祖传的本事。
老乞丐喘了口气,走累了,便随便躺在地上,眼前的美景,船声浆影,人物往来都如生命之外热闹的戏剧,都与他无关,他已心如死灰。
路上响起了驼铃声,清脆的像一滴清水叮咚一声滴在了老乞丐的心湖。他又爬了起来,跟在这一队往东去的商旅背后漫无目的的走着。听人说,遥远的东方就是富足的大汉,每个人都能过上体面的日子,如果,我是汉朝人,多好。如果,这样一路向东,还能看到那个给我温暖的女孩吗?走着、想着,商旅早已远去,只剩下老乞丐,满地黄沙和身后的沙漠绿洲楼兰,还有老乞丐的信心,他坚信在遥远的汉朝有一个美丽的女孩曾经带给过他最美好的记忆。
太阳已西斜,此时已黄昏,老乞丐走到了楼兰绿洲外的白龙堆沙漠。为何叫白龙堆?这里的风如龙卷,常常卷起一条条沙尘,空中飞舞,宛如白龙,因此得名。
塔克拉玛干沙漠的死亡之海在眼前无边无际的铺展延伸,老乞丐看见胡杨在沙漠中挺立的尸体,河道的变迁常常让沙漠成为绿洲,也让绿洲转复沙漠,只有胡杨,扎下了根,便三千年不朽。
沙漠中昼夜温差极大,老乞丐本想随便找一处地方躺下,转眼就会被风沙埋了,从此,没有人知道他曾经来过这个世界。可是,他终究没能决定,于是背靠着夕阳,又向前走去,远远的看见一处巨大的废墟,仿佛一个废弃的城堡,老乞丐下意识觉得那里才是他埋骨之所。
走了好久,风沙吹的他东倒西歪,冷的四肢都没有了知觉。终于,老乞丐走到了废墟前,近前才发现这并非什么城堡,而是一处废弃在沙漠中的塔寺。八座巨大的佛像跏趺围坐在塔寺旁,因为风蚀沙侵,佛像和塔寺都已残破不堪,有的佛像只剩下一半身体,有的端坐着,佛头却已掉落在地上。而那地上的佛头,如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般硕大,恰巧被一众佛像和塔寺围护在中央,挡住了风沙侵蚀,静静躺在天地间,仰面看着苍穹,眉目间犹有无尽悲心。
风沙里,星光下,老乞丐近前一步,注目间竟就和地上的佛头打了个照面,一瞬间,被那佛头眉目间的慈悲惊呆。
老乞丐几乎哭出了声,可你不过是个泥塑的像,又能有什么用处?心中忽然横生一股怨气,又觉得恐慌,就想将憋的一泡尿朝那佛头撒。正要举步,又一转念,天地悠悠,记事起便是个乞丐,一辈子孤独无伴,要死了,也无人送行,这佛头,便做个陪伴吧。
老乞丐走出塔寺废墟外好几十步,撒了尿,回来在佛头旁安静的卧下,心里跟佛头说:朋友,谢谢你送我最后一程,你知道吗?你是我这辈子唯一的朋友。
老乞丐最后叹了口气,在星光下、佛头旁安静的闭上了眼睛。
有打雷的声音、下暴雨的声音,人们奔跑追赶呐喊的声音一阵阵传来,越来越大,越来越响。老乞丐吓的醒了过来,果然是暴雨倾盆,电闪雷鸣,周围远远近近的总有奔跑来去的人影,有的哭喊,有的大叫,恐怖的要命。老乞丐拔腿就跑,跑了几步,才发现身形已不再老迈,又跑几步,忽然一惊,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不是楼兰,也不是自己等死的白龙堆沙漠,没有了塔寺,也没有了佛头。只有漫无边际的灰蒙蒙的色调和无尽凄惶。
老乞丐还待细想,一群黑影举着刀枪已朝他追来,他无处可藏,只有拔腿狂奔。跑着跑着,天上落下的变成了冰雹,拳头大的砸在身上痛彻骨髓,转眼已头破血流,似乎连骨头都要被砸碎了,漫天的冰雹,哪里是可藏身之处?宛如沙漠的灰色大地,看不到尽头,更看不到楼台屋舍。
这一次会死吧?他才这么想,冰雹停了,身后也没有了追兵,似乎都被冰雹打跑了。老乞丐发现天上这一次飘下的是灰色雪,他冷的想蜷缩起来,忽然想念起楼兰街角的阳光。他茫然的飘荡在灰色雪中,只想找一个可以躲雪的地方,能让他停下来休息一会。忽然,耳边传来一声狼嚎,眨眼间,身前身后忽远忽近传来声声或短或长的狼嚎,灰色雪中,出现了一双双闪烁着凶狠蓝绿色光芒的狼眼。
老乞丐感觉心都要恐惧的呕吐出胸腔,他想要大吼嘶喊又怕惹怒了狼群,他惟有继续狂奔,没有目的,只有恐惧的狂奔。那是、那是一处峭壁,几丈高的山壁间有一小洞,只有常人一掌大小,如果逃进那个洞里躲避,狼群就拿他没办法了。他心中燃起希望,不顾身后狼群的追杀,专心一致的朝那峭壁逃奔,眼看近了,拼尽全力猛的一跃而起,全身如箭般朝那山壁上的小洞口窜去,不可思议的是,他居然真的飞进了只有常人巴掌大小的小洞中,他不曾觉得洞口变大,也不曾觉得自己变小。
洞内虽然黑暗,却似乎温暖,没有风,没有雪、没有暴雨冰雹,也没有狼群人群的追杀。老乞丐累的闭上了眼睛,靠在山洞温暖的墙壁上睡着了。等他再次睁开眼,眼前出现的是一头母狼温柔温暖的眼神,那是他的母亲,他已经成了一只刚出生的小狼。小狼不再记得曾经身为乞丐的前尘往事。
但是,当小狼第一次抬起头在星空下仰望苍穹时,他看到一个硕大的佛头在星光中对他微笑。他学着母亲发出一声长啸。未来,他还要跟随母亲学习在这个艰苦的世间努力生存,学会勇敢、坚强,学会与狼群相处,学会和这个残酷的世界打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