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铜雀马
星光下的楼兰城宛如一颗明珠,出尘脱俗,又如梦境,空幻明媚。
灯火燃起,长安客栈里卸下货物照顾好骆驼马匹,伙计们都累的睡去。楼上,只有一个满面沧桑的中年男子和几个背刀的汉子在一起喝酒,粗陶碗葡萄酒,好像饮了一口鲜血。中年男子殷督是这一队商旅的带头大哥,他想起了离开长安的早上,下了好大的雪,一辆牛车,驾车的老汉和车上的煤堆都被厚厚的白雪包裹,像是雪雕的。只有那牛儿奋力前行,从鼻子里呼呼的喷着热气。那天是冬至,妻子拉住他的手依依不舍。
楼下响起脚步声,上来的是王子和他的侍卫们。
“赵王如意好吗?戚夫人好吗?”素纱襌衣的王子笑问殷督,并以中原人习惯的礼仪抱拳问好。
殷督三年前便来过楼兰,自然认得,眼前这位楼兰王子霍扎尔木,父亲是楼兰王的哥哥铁狮子将军王。王子自幼便喜好汉朝风物,请了中原来的儒生做老师,诗经、楚辞、老庄、论语都读的极熟,中文的熟练程度已不在楼兰母语之下。三年前,殷督为王子带来了戚夫人和赵王如意的礼物。不过这一次,殷督的神情有些沉重,他起身,左右也跟着起来一起恭迎王子,殷督道:“多年不见,王子安好。”
“我这里离汉朝还是有点远,与你一别多年,消息闭塞,不知赵王如意可已经如愿做了太子?戚夫人是否又如愿做了皇后呢?”霍扎尔木王子笑着坐在了殷督身旁,几个陪殷督喝酒的汉子早已识趣的退下,和王子的侍卫们去一旁喝酒。
殷督的眼睑吓的抽动了几下,他四下看看,想到这里已经是楼兰,才稍微放下些心。他压低声音,“王子,三年前皇上想废太子,另立赵王如意,那是国人皆知的秘密,但是如今,事情已经大大不同了。”
“怎么说?”王子喝了口葡萄酒,却皱了皱眉,看样子是嫌口味不够好。
“因为吕后是个不简单的女人,她请了哥哥吕泽,劫持了已经退避归隐的留侯张良,逼迫张良为太子谋划计策。”殷督道。
“张良是天纵英才,怎会轻易被吕后所迫?”王子一向仰慕张良,可惜不能相见。
“张良退隐就是为了躲避吕后,可是一来他的儿子还在朝廷,二来他是被吕泽出其不意的劫持,不能再装糊涂,不得已惟有献计。他让太子请来商山四皓做老师,时时陪侍身边,告诉吕后只要让皇上见到,便必然有助益。”殷督说。
“刘邦虽然一直高看商山四皓的名声和高洁,但四人却因为刘邦轻慢士人,发誓不做汉朝臣子,隐匿深山,此事怕难办。难道是张良故意使诈,欺骗吕后?”王子对于中原故事如数家珍。
“不,事实上留侯此计大妙。吕后依计行事,一次皇上宴饮,招来太子,见到四位须发皆白、衣冠高古、身姿伟岸的老者随侍太子身后,奇怪的问四人姓名,四人依次上前,各言姓名,东园公、甪里先生、绮里季、夏黄公。皇上大惊,说我求访你们多年不能得,如今为何却肯陪侍我的儿子。四人说,皇上您辱骂、轻慢士人,我们做您的臣子只是受辱,所以坚决推辞。太子仁义孝顺,恭敬善待士人,天下有本事的人都争相恐后愿意为太子刎颈而死,所以我们来了。皇上听后对四人很恭敬,激动的说,麻烦四位先生多多辛劳帮我**守护太子。饮宴后,皇上目送商山四皓远去,喃喃自语,太子羽翼已成,难以动摇了。”殷督说。
“依我看,张良并非纯为吕后所迫,他虽无意相助吕后,却有意帮助太子,佯装为吕后所设计而已。这还是留侯张良最后的脱身之计,退隐不朝,是避免刘邦猜忌;如今助吕后保太子,则也保得张氏一门百年平安,吕后得了他如此大的人情,以后便必然不能也不会再找麻烦,妙极了!”王子轻笑,他倒掉了粗陶碗中的酒,身后立刻有仆役端上夜光杯和上好的葡萄美酒。
殷督一愣,竖起拇指,道:“这后一层意思,言人所未言,在下佩服。”他才穿越过塔克拉玛干沙漠,人疲累的很,却还愿意陪眼前这位阔绰的楼兰王子宴饮谈天,实在是因为王子一口气已经买下了他所带来的十几匹绸缎,无数好茶,一百零八颗明珠,十串雕刻着孔子游学故事的黄金手串,一座一尺高的青铜铸造老子出关像,还有几百册书籍。
“只是如此一来,赵王如意和戚夫人的命运就都掌握在吕后手上了,只希望吕后能手下留情不要对他们赶尽杀绝。”王子叹了口气,他毕竟曾得过赵王如意和戚夫人的礼物,难免对他们心里有几分好感几分同情,但是山高水远爱莫能助啊。
殷督没敢接这个话茬,他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总是害怕隔墙有耳,怕回到大汉被什么人拿来做话柄就麻烦了。
王子忽然问:“你可还曾有什么宝贝没有拿出来?”
殷督目光闪烁了一下,想要摇头,王子立刻大笑,道:“肯定是有的,到底是什么宝贝?难道你怕我买不起吗?”
殷督尴尬的笑笑,道:“怎么会?只是那宝贝不能卖,是贵国太子订制的,所以不曾拿出给王子看。”
霍扎尔木王子兴趣益浓,道:“只是拿来看看有什么关系,还怕我抢去?既然是太子要的,我又怎会为难你。”
殷督想想也是,起身下了楼去了后院,片刻后回来,手上捧着一个一尺三寸高,二尺长,五寸宽的布包,放在桌上,一层层将包裹的布帛解开,露出里面的木箱,木头是上好的榉木,上了锁,又从怀中摸出钥匙,将锁打开,要打开时,抬头对身边的霍扎尔木神秘的笑道:“王子雅士,这宝贝怕也只有王子这样的人才懂得欣赏。”
箱子豁然开了,棉絮围绕中躺着一座精美的青铜塑像。
殷督小心取了出来,放在桌上,伸手道:“王子请看,这件青铜塑像名叫马踏飞燕。”
霍扎尔木眼睛亮了,眼前是一匹英俊的奔马,鬃毛结实,四蹄飞腾,左耳略微折,仰头若嘶鸣,眼光柔善,最绝妙的是他飞腾的四蹄,三只都在空中做奔腾状,只有一只落在实处,细看,竟是一只飞翔的燕子。“马踏飞燕!”王子拍掌称奇:“全身着力点都在这一只燕子身上,燕子却犹如未觉,依然在展翅飞翔,那这燕子背上的马儿,又该是如何神骏呢?竟然用静止的姿态塑造出极速的奔腾,了不起!”
4、夜盗
送走了霍扎尔木王子,殷督亲手将“马踏飞燕”铜雕放回箱子,又仔细包裹好。
一夜好睡,日上三竿殷督才舒服的伸个懒腰从床上慢慢坐起。床头边摆着那原本装着马踏飞燕铜雕的箱子。他看了一眼,揉了揉眼睛,起身想要喝杯水,忽然转身,死盯着那口箱子,像见了鬼。他走近前轻轻蹲下身去,箱子的锁已经打开,心里一沉,急忙打开箱子,一时又惊又喜。
箱子里装满了黄灿灿的金子,上面压着一小片素色绸缎,用毛笔写着:“君得黄金台,我取铜雀马。”这雅贼竟然以等重的黄金换取青铜,是痴?是傻?
殷督洗漱完毕,派了手下西域人前往楼兰太子府邸通报,说是中原来的客商已将太子上次所托之物带到。楼兰太子的近侍带着一群随从很快跟着那人回到客栈,让殷督带着货物前去觐见太子。
太子也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样貌和霍扎尔木王子还有几分相像,见到殷督从中原带来的茶叶、丝绸、珠宝等货物,虽然欢喜,却还不满足,焦急的问:“上次特意要你寻的素纱襌衣可带来了?”
为了这件单衣,殷督亲自前往睢县求纺纱大师为太子量身定做,更是从秋天等到了冬天,才拿到新衣。他从怀中摸索出一个锦囊,打开,取出一物,迎风一抖便成了一件“轻纱薄如空,举之若无物”的素纱襌衣,随之双手献上。
太子接过,开怀大笑,对中年汉子赏赐甚厚。
殷督不曾在太子前提起“马踏飞燕”铜雕的事,他早已猜到能盗走铜雀马却留下满箱黄金一书锦缎的雅贼必是霍扎尔木王子。马踏飞燕只是殷督私人想要送给楼兰太子的礼物,为了以后的生意方便。说是太子订制实际是欺骗霍扎尔木王子,如今虽被王子盗去,却留给他远超期待的巨额黄金,作为一个商人,何乐不为?何苦多造事端?
带着出生入死的兄弟朋友亲戚下属,殷督离开楼兰继续向更遥远的西方前行,他还要一路寻找西域奇珍带回中原,长安一样有很多豪门世族等待期盼着他带回的宝贝。
三日后,太子生日,他穿着素纱襌衣,接受大臣们的祝福。他的素纱襌衣上藏着黄金丝线,比起霍扎尔木王子的更显华丽出彩,众人无不竭尽阿谀之词。霍扎尔木趋前与太子握手谈笑时,整个辉煌的宫殿一瞬间似乎都静止了,人们都不自觉的安静下来,想看看这两位暗中较劲的王子会如何相处。霍扎尔木却只是微笑说:“太子,祝愿您永远快乐!”他没有提起眼前的素纱襌衣,似乎没有看到。他依然是紫袍轻纱,这一刻,在太子身前,他第一次显得黯淡了少许。
霍扎尔木早早离去,剩下的贵族们闹到了深夜,各个喝的东倒西歪。太子斜靠在矮榻上,笑对身边近臣伊桑德拉说道:“你可看见霍扎尔木狼狈的样子?平日里他恃才傲物,处处压我一头,今日终于被我抢了风头。”
伊桑德拉皱着眉头,良久不语。
太子收起笑容,坐直身子奇怪的问:“怎么了?”
伊桑德拉道:“人们都暗地里说霍扎尔木才华出众,应该是未来的楼兰王,而不是您。今日太子让他难堪,难保他日不会被他报复。”
太子一时面寒如冰,半响,道:“那如何是好?”
伊桑德拉道:“他父亲掌管军权,霍扎尔木又爱交好汉人,未来若是联合汉人里应外合,谁都拦不住他。”
太子惶恐:“那我难道只有等死不成?”
伊桑德拉道:“太子若是等下去,确实只有等死。除非……”
太子急问:“除非如何?”
伊桑德拉看看宫殿内一室东倒西歪的当朝权贵们,压低声音道:“除非先他而动,抢了先机。毕竟,您身为太子,名正言顺。”说着,他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
太子犹豫:“杀了他?”
伊桑德拉:“杀了他,还有铁狮子将军王!”
“这、这怎么可以?一个是我兄弟,一个是我伯父,都是我的亲人。”太子摇头。
“太子仁义,举国皆知,可是,却也会被有心人视为软弱无能。否则,霍扎尔木又怎么敢处处和太子争高低长短?他心里可曾顾虑过兄弟之情?”伊桑德拉的话音坚决恳切。
两个星期后,传出太子生了重病的消息,终日头疼,医药无效,霍扎尔木和父亲铁狮子将军王齐来探病。如往常一样,只跟着几个随身的护卫,留在宫门外,进了太子寝室,虽是午后,却拉着厚重的窗帘,室内宛如深夜,也不点灯火。霍扎尔木心中忽然大乱,伸手拉住父亲叫道:“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