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骤然一闪,恍恍惚惚地都还没完全清醒过来,他本能举起手中的刀防御,却感觉手中一轻,这才惊觉刀已莫名失踪,骇然四下环顾一圈,不由得重新陷入恍惚。
这是…几个情况?
前一秒间还身陷一片血肉横飞的惨烈沙场中,眼睁睁看着身边最后一个并肩作战的战友被一枪扎死,自己拎起一柄卷刃的钝刀正准备作最后的拼死挣扎。转瞬间,怎么就出现在这个阴冷孤僻的渡口上?
渡口很小,只有三四米宽,被一片迷茫大雾笼罩着。浓烈而稠密的雾幕将四面八方围得严严实实,连目光都不能穿透,既诡异又神秘,宛如幻境却分外真实。
正自迷惑着,前方浓雾突然汹涌翻腾起来,如有灵性般向两旁消退,渐渐空出中间一条丈宽的迷蒙水道直通雾海深处,仿佛在为远处一条若隐若现的渡船让道。船尾立着一个手执撑篙的模糊身影,正掌着渡船向这里缓缓行进。
一人,一船,在迷蒙中缓慢地摇曳着,叫他看不真切,却带着奇异的意蕴,吸引了他的全部心神,令他霎时忘掉所有杂念,沉浸在一片莫名而又熟悉的宁静中。冥冥中,他有一种错觉,好似自己已经在此等候了数万年,又好似数万年来曾无数次在此等待,别无他求,只为一渡。
随着渡船在视野中逐渐清晰,这份错觉也愈发显得强烈,并随之闪现出一些零星的记忆碎片在脑中徘徊。碎片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杂,很快便塞满了他整个脑海,挥之不去。
于是,他闭上眼努力将这些零碎拼凑起来。
于是,他看到了一幕又一幕被岁月尘封的轮回往事……
……
浩瀚深沉的东海,一群自在遨游的金背鲤鱼中有一只头顶有红的四鼻金鲤,那是第九百九十九世轮回的他。
作为东海十万水族中唯一能化龙的金背鲤鱼族中的一员,本来跃过龙门化身成龙才是他此生唯一的追求。可族中长老说他之所以有四鼻,是因为他为神龙转世,天生开了两个天目,成年后能引天地之力为己用,重新化龙腾云而去。所以吃喝玩乐等待化龙便成为他唯一的追求。
然而天不从鱼愿,当他这一代族鱼终于成长起来结伴去跃龙门时,本着凑热闹的心态去一睹众鱼风采的他却看到由于上苍有意刁难,百丈龙门脚下一改往昔的大浪滔天,变得暗流涌动漩涡盘旋,随行同伴们竟无一个能成功跃过龙门,白白耗费大量生命潜能,垂垂危矣。
天道无情,因果无私,鲫鱼成龙也是有代价的,千年苦修,但凡选择了化龙这条路不成功便成仁。
悲愤之下,他心甘情愿一次次跃上半空为同伴做垫身,并不惜一切代价强行引动天地之力,招来飓风将弱势同伴送上龙门。大行逆径地将所有同伴一个不漏地送入龙门,最后身枯力竭地永远沉眠在龙门脚下。
闭上双目的一刻,他看见漫天金龙盘旋龙门上空,浩瀚龙威禁锢了十万里苍穹,光芒氤氲处震天动地的悲吟声几乎将天地都震塌,无数道紫色雷电雨点般倾泻而下,顷刻间便将百丈龙门砸了个稀烂……
……
以一株参天古树为邻的破败牛栏中有两只小青牛在相互依偎着取暖,那是第二千九百九十九世轮回的他和孪生弟弟。
始一出生就灵智大开的他,睁开双眼接触到的第一个印象便是母亲闭目离去前那一眼饱含欣慰和遗憾的凝眸,从此背负起兄与长的双重责任。
牛的一生是劳苦沉重逆来顺受的一生,但他不甚在乎,宿命这东西虽然玄乎却也不是无中生有,前世因缘后世果报,一切都是自己的业力化现。他只无比在乎自己仅存世间的唯一亲缘,仗着灵智已开体壮力强的先天优势总是抢着干最苦最重的活,争着嚼最粗最差的食料。有一次还因为主人要将弟弟卖予他人以至于兄弟骨肉分离,拉着弟弟一起绝食,最后绝食无果,眼瞅着主人已解开弟弟的缰绳转交到买主之手,一时情急之下不住顶撞牛栏边上的那株古树,牛角都折断一只才终于感动主人及买主,双方不约而同一并打消交易念头。
他曾怀疑弟弟是否也开启了灵智,要不怎么总能如有灵犀地唯自己牛首是瞻,而且那果决的态度根本表示彼此间有着不谋而合的想法。后来转念再想,只要兄弟情深,开不开灵智又有什么要紧?
直到某天一位云游四海的道长路过此地,听闻此事后感慨唏嘘地希望弟弟能随他而去,并开导弟弟:“我名李单,乃老子玉清化身,你且随我去,漫漫大道万载浮沉,我予你一番大造化,至于你兄自有他的造化,等他化茧成蝶之时,便是你们重逢之刻。”一席话既是对弟弟的点化,更是对他的交代。随后弟弟首次不顾及兄长的感受,猛地一头抵在他曾经撞过的地方,“啪”一声牛角应声而断,将断角咬起放置在兄长蹄边以明心志后,转身毅然迈上道途。
他这才确定弟弟早和自己一样灵智大开,看着背负道长缓缓离去的青色背影,流下一滴浑浊的泪。
当泪珠滴在断角上的刹那,青光涌动,延绵千里,远方传来道长悠扬顿挫的颂唱声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
巍峨入云的五指山脚下不远处,一株极富仙韵,周身道运流转的纤弱小树迎风傲立,那是第八千九百九十九世轮回的他。
记忆中当他还是一枚羞涩的乌元青灵果垂挂在母树枝头的时候,生长的山谷间灵气充沛得几乎都快凝成实质,终日仙雾缭绕,不仅有无数天灵地宝邻伴左右,还时常可见仙禽灵兽出没。转眼千百年成熟后,谷外突然飞来一只五彩斑斓的火鸡,不由分说便将他吞入果腹,随后很没素质地排泄到眼下这片贫瘠的土地上。
本来,灵木修道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即便是生长在洞天福地,想要修得正果同样需要数以万年计的光阴岁月,涅槃之后还得历经九重天劫的洗礼,其间任何一个疏忽都可能导致万劫不复永世不得超生。他从来就不存有这份念想,花谢果生果熟落地后萌芽重生长成母树再添新生便是他憧憬的简单而纯粹的生活。既然如此,只要意识不灭,生长在哪里又有什么区别?更何况这里还没有碍眼的老祖参,聒噪的血灵芝,暴躁的化龙藤……
怀着此处清净和既来之则安之的良好心情,他就这样欣然于此萌芽扎根。
直到百年后,一座五指山从天而降意外地掉落脚边,山下还压着一只金毛顽猴也意外地掉落脚边,他一直恬静安逸的生活才从此被彻底颠覆。
最初因为猴子的粗俗聒噪,狂野自傲,他除了鄙视就是无视。后来却发现猴子有血有肉有担当,敢想敢说敢作为,只是由于年轻气盛,行事太过冲动鲁莽,是个悲剧的伪英雄。开始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理他,并尝试着融入到猴子的世界里。然后不知从何时起,彼此间竟建立起相濡以沫的友情。
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如果能一直下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他却清楚知晓这不可能,随着彼此间的羁绊越来越深厚,终有一天他将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
乌元青灵五百年成树,一千年开花,两千年结果。世人只道青灵果是乌元青灵树对大道法则感悟的菁华沉淀,能助修道者突破瓶颈凝神悟道,是可遇不可求,讲究道缘的大道灵宝。却不知在乌元青灵五百年成形那年其实有两条路可选,一是自身渡过悟道劫,从此走上灵木修道的不归路;二是斩去自身道果开枝散叶,再经三千年时间开花结果。
与猴子相处的五百年时间让他对猴子有着极为深刻的了解。天地大道对万物从来都是公平的,猴子自开辟以来的仙石孕化而生,虽天生不凡能轻易修得莫大神通,却也因此有一颗极难灭除无明惑业的顽固石心,从而阻碍他证悟涅槃成就大道。也正因如此,猴子不知“假使百千劫,所作业不亡”的道理,被佛祖镇压在五指山下遥无出头之日。
成形那年,心知神通不敌业力,无限担忧猴子未来的他毅然选择悟道,并藉由彼此间的羁绊,承受着来自猴子的因缘业果,引动红莲业劫,最终被红莲业火付之一炬。
身消灵散的一刻,眼前红光缭乱,他看见猴子怒发冲冠,五指山剧烈摇晃,巨石滚滚而下,听见一声充满威严又带着点祥和的声音至九霄云天传来:“泼猴,此乃你无上机缘,切莫胡来误他误己……”
……
这是他漫漫轮回路上最长久也是最深刻的一世。
这一世,他于红尘中悟道,开辟出内心中的混沌灵海。
……
时间在轮回往事中如流水般飞逝,却仿佛一直停滞在当下一刻。不知过了多久,当最后这一世记忆晃过,他睁开眼,看见一片浩瀚无边的大海,血红色的海水沉寂的没有一丝波澜,这是他的心海,这里就是他的混沌灵海,是属于他,洛尘的意识空间。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这里的每一滴海水都是洛尘万世轮回以来的点滴记忆,自从洛尘于红尘中悟道,他的真我便超脱因果,从自我中独立出来并在这里开辟了一个共有的意识小世界。
渡口和迷蒙大雾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此刻的洛尘正站在那艘小渡船的船头处。古老的小渡船看起来还是那般破旧不堪,只是经年累月,整个船体被混沌红海沤得越发红黑,隐隐有些发紫,船沿几条裂痕也在岁月侵蚀下又宽了几许。唯独没变的还是那个手执撑篙宛如雕塑般立在船尾的身影,始终隔着一层朦胧,模糊不清。
这就是洛尘的真我本心。
一声轻叹,洛尘直视本心,颇有遗憾地道:“这一世,我还是没能得见真我。”
“你在乎?”朦胧的身影平静问。
“不,我只是有些迷惘。”
“为何?”
“因为我看不清前方的路。”
“你在乎?”
同样又简单的问词,不由让洛尘陷入深思,是啊,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自己在乎,在乎自己何去何从,所以迷惘;在乎自己何去何从,所以希望能得见真我。
“去吧,无需迷惘,无需在乎。我就是你,前方也没有路。放下一切妄执,心无漏,自见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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