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已经结束,血与火的洗礼下,尸骸遍野满地疮痍。空气中充斥着浓重的血腥和焦臭味道,无数的灰烬火星随风狂舞,半空中几只昏鸦盘旋呱噪,有一种凄凉惨烈的殇。
洛尘安静地侧躺在血泊中,手中死死抓着一柄卷刃的钝刀,神色复杂地看着趴伏在不远处的大傻。
就在肉身被乱刀砍死,意念遁入混沌心海的时候,洛尘的灵识就已经得以超脱,随时可以摆脱肉身束缚,重新凝聚自己的阴身。只是洛尘不愿过早地抛弃这具承载了自己十余年孽缘的躯壳,想通过他最后感受一下这个世间曾经留给自己的辛酸与眷恋。
大傻先洛尘一步而去,被一柄穿背透胸而出的大刀牢牢钉在地上,一张脸扭曲狰狞得不成样子,嘴巴大张,两行血泪早已干涸却依然圆睁着双目死死盯着洛尘,保持着努力向他爬行的姿势。
傻子,自身都难保了,还想救人?
洛尘完全能够体会大傻临死前的一刻有多么的绝望和悔恨。
那天,当看到城墙告示牌上的临时募兵令,听到总兵在锣鼓鞭鸣声中亲口承诺:非但给吃饱饭,有丰厚的安家银子,打了胜战还论功行赏,就算无功也给每人分一亩地并免除全家三年的赋税和徭役。
大傻欣喜若狂地将洛尘从乱草堆里拖了出来,觉得这是两人半生难逢的翻身机会。
洛尘一边揉着稀松的睡眼,一边有气无力地劝阻大傻,这根本就是当权者的权宜之计,目的就是要临时招募一批民丁,用利益驱使他们自愿冲在最前沿充当炮灰,只要能挡下敌人前期的几波攻势,拖上个三五天,便能熬到后方援军的到来,届时不仅城池得守,炮灰也基本上消耗殆尽,人财皆得,端的是打的一手好算盘。
大傻却完全不听劝,坚持富贵本就是从险中求,况且哥俩落魄了这么多年,野狗一样被驱来赶去,就连要个饭都要被同行白眼挤兑,眼睁睁地看着身边唯一的弟兄每天吃不饱睡不暖,骨瘦嶙峋,年纪轻轻便落得一身病根,将来别说成家,能不能活得长久都成问题,再不抓住这个机会,心中着实无法原谅自己,生不如死。并将胸脯拍得咚咚响,自嘲脑袋虽然不灵光但天生一股蛮劲,以前经常被揍是因为吃不饱没力气,现在既然兵队里保证给吃饱饭,一两个敌手肯定不在话下,实在不行缩在后面边打边躲保命也是绰绰有余。
而洛尘唯一要做的就是一旦交锋就找个他能照顾得到的安全地方躺下来装死,兄弟俩只要熬过最困难的前期,到时就能用安家的银两先给洛尘好好进补一番,然后安心耕作成家立业。
话说到这份上,觉得自己确实就是个一无是处的累赘,心怀愧意的洛尘也就不好再反对什么了。
结果没想到他们面对的居然是一支从头武装到脚的虎豹雄师,己方一群老弱民兵仅一个照面,一次短暂的交锋就被屠戮殆尽。
血肉横飞间,洛尘看到大傻正不顾一切地向自己冲来,然后被一刀砍倒在地后仍不愿意放弃努力爬向自己,吐着血沫嘶吼着让自己赶紧逃命,最后被狠狠钉死在地。
……
原本满腔的愤恨早已消失殆尽,洛尘此刻实在不知该如何来形容自己的心情。既有点哀伤,也有点不舍,还有点无奈,其余的,就只剩无尽的酸涩。
是的,酸涩。
他做不到本心说的放下妄执心无漏。
生离死别是人生必经之路,洛尘可以接受大傻已死的现实,却没办法对大傻的死无动于衷。
从很小的时候,两人就相依为命,但凡弄到点好东西,都会尽量留给对方多一些。洛尘也记不清楚大傻到底为他挨过多少次揍,他又究竟为大傻受过多少次羞辱。
洛尘只深刻记得那回为了救他的命,大傻硬挨着七八个人的拳脚交加,吐着血捅死领头,然后乘对方一时慌乱无措的时候抢过他,三步一咳血地背着他丧家犬一般地东逃西窜,直逃了一天一夜逃出近百里路才因身心不支昏迷倒地,性命垂危。后来洛尘咬着牙坚持把大傻拖到临近的镇子上,并为了给大傻求得救命药,心甘情愿地被药铺少爷用绳子拴在店门前当了三天的看门犬,供人消遣耍乐。
大傻痊愈后,一张蜡黄的脸上满是憨笑:“小鸡,虽然日子过得挺窝壤,但有你在,我觉得还是挺知足的。”
小鸡是洛尘这一世的名字。
“狗屎的知足”洛尘强忍住欣喜的泪水,装作一脸不屑地回应道:“难道我俩还能一起过一辈子?”
“怎么就不能了?”大傻闻言顿时急了:“难不成你嫌弃我?”
“当然不是。你想啊,我们将来都要成家的。”洛尘急忙解释,生怕大傻一激动再喷出一老血来。
“哦,我倒忘了娶媳妇这一茬。”大傻恍然,傻呵呵地抓着后脑勺插口打断道,刚要有所表示,可转念一想还是不对,不由又急了:“可就算娶了媳妇怎么就不能一起过一辈子了?难不成你嫌弃我媳妇?”
“我都不知道你媳妇现在哪里拖着鼻涕玩泥巴,我嫌弃她什么啊”洛尘抚着额头,感觉脑袋有点大。
“你再想啊,娶了媳妇自然要生娃。”
“那是自然,虽然我们都没了爹娘,但这香火还是要继续下去的……可就算生了娃又怎么不能一起过一辈子了?难不成你嫌弃我的娃?”
“你娃连胎都还没投,我嫌弃他什么啊?”虽然心知大傻时常犯傻,可每当他犯傻的时候,洛尘还是忍不住有些抓狂,心中的那点伤感和担忧荡然无存:
“你能不能一口气认真听完我说什么?”
“哦哦,你说你说,只要不是嫌弃我们大小一家子,随便你说。”
“我……我……我准备要和你说什么来着?”
“说你不嫌弃我。”
“……狗屎的嫌弃。”洛尘吐血:“这话从一开始就是从你嘴里吐出来的,和我没有半个铜钱的关系。我就是想说我们将来都是要成家的,光我们俩还不够,还要和我们的媳妇还有小娃一起过一辈子,所以现在还不能知足,懂吗?你这个大傻。”
“嘿嘿,早说嘛,现在懂了。不过一辈子不够,下辈子我们还一起,到时候我们一起去投胎,做真正的亲兄弟,哦对了,还有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如果阎王老爷不答应,我们就一起揍到他答应为止,若要是揍不过,那就按老规矩来,我先拦着他,你跑去投胎,记得给我留个记号,我好去找你。”
……
这傻子此时怕是已经到了冥界殊途,正在那边痴痴地等吧。
洛尘心中苦笑,不管怎么说也是一世好兄弟,缘分匪浅,阎王老爷是肯定揍不过,转轮司那边也没得交情可讲,到时唯有拜托执笔私下走走关系,为大傻找个大富大贵的好人家投胎,虽然无法实现三生三世还在一起的梦想,至少可以保证他一世不用再受生活的苦。等自己轮回刑满,再努力为他寻得三世繁华。
或许这些都不是大傻想要的,但自己现在唯一能做的打算,也唯有如此了。
洛尘再次苦笑……
大傻除了性格憨直外,最大的特点是喜欢描述将来,而以他那点胸志勾勒出来的将来总是特别的平凡,然后肯定还不是一个人的平凡,凭他们俩的深厚感情,小鸡是必须陪着他一起碌碌无为的。
曾经的小鸡为了不扫大傻的兴,总是迁就着大傻说话,其实打从心底不太愿意寄希望于虚无缥缈的将来,还是平凡的将来,觉得那是逃避现实,是弱者的表现。可他又觉得大傻虽然时常犯傻,时常憧憬将来,还是平凡的将来,却并非弱者,面对拳头和苦难时从不逃避,第一时间站出来承担。这很矛盾,横竖想不明白。
现在仔细回想起来,这大概就是一种自在随性无欲无求的豁达态度吧。反观自己,老是惶恐将来不如意,自寻烦恼,说好听点是心中有执念,说难听点自己才是弱者,害怕面对未知的将……
执念,妄执……
想着想着,洛尘心中突然一亮:是的,前方本没有路,路是自己走出来的,既然无路又何必在乎有还是没有?何苦迷惘?既然万法都来自心相又何必在乎得到或者失去?何苦执念?
犹如醍醐灌顶,洛尘瞬间豁然开朗。
万事万物本就是清静的,只要自性不受其所动,顺其自然,便能尽除烦恼,得见真我。正所谓众相非相,不凡亦凡,万法无法,心观即观。
眼前再次亮起一片白茫,洛尘重新回到混沌心海,看见本心踩着小渡船手执撑篙正静静地候在心之渡口边,身后一片望不到边际,静如死水的红海。遮掩本心面容的那层朦胧已尽数消去,依然模糊的身影仅露出一张和他如出一辙,清秀中还带着少许稚气的脸,却让洛尘生不出照镜子的感觉,因为本心有着一双与他极不相同,深幽如潭的黑眸,仿佛能一眼望穿千古望断云烟。
与本心对视着,洛尘莫名有种与道和,与自然共鸣,与天地不分彼此的空明感觉,无喜、无悲、无是、无非、无拘、无束。这一刻,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好似已经化作一缕云烟在天地间飘荡,一缕来自天地的意念似有若无地在招唤他:
自然永恒,万般皆空,这便是道之真谛!来吧,且随我一并闲观日月星辰东升西落,坐看万物众生缘起缘灭,成就永恒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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