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卓天阙，念念予歌 第9章第二章4

    世间的鸟儿有许多种，但如果在此之中选出一只顶顶突出的佼佼者，那凤鸟当之无愧。因为它任性，骄傲，且不知死活。

    好比现在，它殊不知自己方从鬼门关转了一圈，丝毫没有一丝劫后余生的恍悟就罢了，还将屁股对着我，用翅膀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像一名高贵的妇人，昂扬脖颈，靓丽的大红色狠狠撞击了我的双眼。

    遂我忍不住在它第三十八下抚摸自己睫毛的时候抓住了它的眼皮：“住手，大红，听我说。”

    听到我给它起的爱称，它抖了一抖。

    “不要再去百鸟园了，你会死的。大红，你没喝过鸟汤，你不了解它的残忍。”

    凤鸟用被我抓着的眼皮努力地翻了个白眼。

    我痛心疾首。

    躺在床上，望着窗边，我突然想起十日后的仙音比试，我连一首完整的曲子都吹不上来。当然，回音宫里的仙女们大多不像我。她们有着满满的才华和一双神奇的手，琴筝弦阮，管埙笙箫，她们各自分配又各有千秋。素女姑姑对此倍感欣慰。

    欣慰归欣慰，只是学生太优秀，师傅难免怀疑自己的存在感。于是，素女姑姑她开始变着法的折磨人，这也是证明她的确存在过四百万年的最佳途径。可苦了被她折磨的这些人，最惨如我，除却我便数那能让五音六律余音袅袅的绕梁仙子了。

    绕梁平日常与我说知心话，在回音宫里，也属她跟我走得近。绕梁脾气直爽，又弹得一手好琴。素女姑姑课上教习的指法从难不倒她，仙音谱上的曲子也几乎被她全数弹了个遍，是名副其实的“天界好琴音”，优秀显而易见。

    如此一来，素女姑姑也挑不出她什么错。日积月累下来那叫一个浑身难受，严重时还发展成了焦虑症，叫她的家里人也很是为之焦虑。

    不过这个症状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突然有一天，素女姑姑的脑袋开窍了，就把招给琢磨出来了，她心想你不是爱弹么，我让你弹个够。于是，平日她叫绕梁弹完琴，再过去跟她谈谈感想。

    初时，绕梁感想还丰富的很，便有的说，从指法的变换到感情的抒发，将怎样弹得一曲好琴分析得入木三分。

    后来，绕梁将感想说得差不多了，眼见开始重样，姑姑又严令她不许重样，她便开始胡扯。

    比如她上个月说弹琴时要注意控制呼吸，素女姑姑听此拍手叫好，回头留给我一项作业，叫我利用腹部的力度控制，让气息如波浪般起伏，可快可慢，可大可小，藉以表达吹笛者情绪的激动。

    我虽然不甚明白绕梁她弹琴时为何要控制呼吸，但此刻，也照着素女宫主的指示去做了。

    苦练半日，终于，在今天这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我成功了。

    我感受到了那种腹部的力度，它如波浪般起伏，时快时慢，时大时小，它使我的笛声表达出了情绪的激动。它甚至使我整个人陷入了情绪的激动。

    因为，我来葵水了。

    在捂着小腹趴上床的那一瞬间，我恍然大悟：原来想弹得一手好琴，必得先来葵水。

    夜已深，黑暗在遍布的月光中模糊起来，夜明珠散发着一丝黯淡的光亮，我小憩半晌，正想着将夜明珠暗了，一阵叩门声响起来。

    “笙歌，睡了吗？”

    我细细辨认，是桑枝仙子的声音。带着满满欣喜，我捂着肚子，忍着疼，起身去开门。

    “桑枝姑姑。”我甜甜的叫她，牵着她的手走到床边，并肩坐下来。桑枝仙子欣慰笑了，伸手亲昵地摸了摸我的头。

    我看着她一身紫色裙衫，像夜晚一朵常开不败的紫萝丁香，总有种清甜的味道环绕在夜色中，就好像她的笑容，让人只想摘下亲近。所以我总是想，如若娶妻，定要娶桑枝仙子这样的女人，优而不骄，温柔如水，听见她声音的第二句大概就想把她娶回家。

    难怪卿一上神那样冷淡的男子十分宠爱她，不知爹娘在世时是否也如他们那般恩爱？

    思及此，我分外依赖地抓住了桑枝仙子的衣角，我清楚的知道，她是娘亲用性命救下的人。尘世多缭乱，而与我娘亲有过交集的人，只她一个，我隐约觉得，我能够在桑枝仙子身上，找到我那素未谋面的娘亲留下的一缕回忆。即使她眼里盛满对我温柔的爱怜，我仍然一阵感动，我真的很想放声大哭。

    桑枝仙子斟酌许久，对着我垂下的头，忧虑地问出口：“小笙歌，你在天界的日子是不是不好过？”

    我起身给她倒茶，小腹正痛，茶水因步履不稳稍稍溅出几分，我说：“没有。”顿了顿，扯出一丝笑：“桑枝姑姑，这世间恐怕没有比天宫更美的去处了。”

    听到我这样说，桑枝仙子并未宽心，反而愈发忧虑地皱紧眉头，她颔首，说：“是，苍穹之美，天宫为最，这里人人趋之若鹜。可我问的是你，笙歌，你喜欢这里吗？”

    我本想开口应了，却对着她爱怜的目光，说不出来这个谎。

    因为回忆走马灯似的在脑子里放了一遍，我记起一些旧事。

    儿时有一年，天界的授业仙师带领小仙童们纷纷开始学习腾云驾雾的咒语。因着年纪小，又都是家里的掌上明珠，遂大家都还甚娇贵，只顾贪玩，不肯认真来背。

    仙师们便想了个残酷的法子，把他们从云朵上往下推。

    那日我百无聊赖，又对神仙的法术充满好奇，于是，千不该万不该，偷偷混进了这堂课。

    腾云驾雾本就不是我能修习的法术，所以，站上云朵的那一刻，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激动而满足，我甚至悄悄期望，自己能够和他们一样学会飞翔。

    直到我从云端坠落。

    我看到身边的仙童开始试着驾驭云朵，留在我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十个，三个，两个，直到最后我也渐渐地看不清了。只有耳边呼啸的狂风响起凄厉的声音，那也是我所听过的，生命中最为绝望的声音。

    我害怕得紧紧闭上双眼。我告诉自己，我不会就此死去，我会在凡间醒来，那里忙碌不安，却充满希望。我不会就此死去，我孤独地告诉我自己。

    那一刻，我突然想起茉凉常挂在脸上的悲苦的笑容，想起园子里的一簇锦葵，想起回音宫永不停止的婉转仙乐，想起念尘在寻木树下被夕阳笼罩着的沉默的倔强。

    我感到深深地悲伤。

    最后，是仙师将我拦了下来，睁开眼的一瞬间，我看到他洋溢的笑脸。他笑着对我说，小笙歌，这种法术你真真是学不得。

    我看着他，和他身后广阔而冰冷的天宫，无声地，漠然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