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螭吻 第80章会面

    南京润德府。

    这原本是明朝璧侯汤国祚旧居,汤国祚投降清朝后,并未受到待见,被清廷贬为庶人。他原来的昌化府如今改名为润德府,作为摄政王多尔衮巡视江南的临时府邸。

    摄政王爱新觉罗.多尔衮,□□哈赤第十四子,是多铎同母胞兄。因战功赫赫,被封为睿亲王,在对外征伐和国家治理方面都显示出卓越才能和非凡手段,成为亲王中头号人物。崇祯十六年,皇太极驾崩,多尔衮拥立年仅六岁的皇太极第九子福临即皇位,而自己则以辅政大臣身份操纵朝政大权,登上权力的顶峰,可谓是现今大清朝说一不二的人物。

    此时在润德府碧玉轩的霁月亭里,多铎正陪同多尔衮在饮酒,两人相谈甚欢。扎尔博也在一旁相陪。

    “王兄,您刚至江南两日就传来明朝太子被捕的好消息,看来王兄真是天威无处不在!”多铎满面春风地奉承道。

    多尔衮心情愉悦,含笑道:“这是王弟你的功劳,江南若不是贤弟用兵如神,杀伐决断,恐怕还没这么容易拿下。你先是抓住了那弘光,如今又捕得太子,了却了我大清心腹大患,你应该居头功!”

    说着,多尔衮端起酒杯,对多铎道:“来,王兄敬你一杯!”

    多铎连忙手持酒杯起身道:“不敢!臣弟敬王兄!”说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方才坐下。

    多尔衮也不客套,含笑饮下酒,赞道:“好酒!贤弟,喝过这一杯,我们便去清风堂召见那弘光帝和明朝太子如何?”

    “愚弟正有此意。”

    说着,两人站起身来,边闲聊边往清风堂走,扎尔博跟在后面。

    “王兄,抓捕太子,洪大人当居首功,今夜是否要为他设个庆功宴?”

    多尔衮摆手道:“王兄今日上午已经召见了他,他显得有些精神不济,庆功宴的事,他已经再三辞谢了。”

    多铎若有所思道:“他身为明朝旧臣,献出故太子着实需要勇气。或许因为还有心结吧,要不为何推诿不来?”

    “贤弟说得有理。罢了,由他去。不过他肯献上太子,忠心可鉴,这些细节,也不管他了。”

    多铎点点头,多尔衮接着道:“说起这明朝太子,还有些意思,听说他此次被抓,竟是孤身去救一名朝廷钦犯,想来也有些胆识。”

    多铎诧异道:“噢?昨夜他们禀报臣弟时,臣弟大喜过望,竟忘了问起缘由。如此说来,这倒的确有些意思。”

    多尔衮笑道:“是。今天洪大人与我说起,说他孤身闯牢营,乃是为了救松江夏完淳。”

    “夏完淳?”多铎听这名字有些耳熟,心中一沉,“松江才子夏完淳?”

    他问完,情不自禁转头看了一眼扎尔博,见扎尔博脸上也流露出紧张的神色。多铎瞬间想起扎尔博曾经对自己说过夏完淳是夏子衿的弟弟。

    多尔衮不紧不慢地道:“不错,名满江南的少年英才。今日午时已经在西市斩了。”

    多尔衮话一出口,多铎脑子里轰的一声,失声道:“为何没有奏报就斩了他?”

    多尔衮有些奇怪地看了一眼多铎,漫不经心地道:“是我准的。”

    多铎此时脸上已经失了血色,自夏子衿死后,他失魂落魄,没有再派人盯守夏府。洪承畴督抚江南之后,抓捕义军的很多事多铎也不操心了。夏完淳被抓,从头到尾他也一无所知。而今骤闻心上人的亲弟弟已经在自己眼皮底下被斩,他心中万分震惊和愧疚,脑中顿时混沌一片。

    只听多尔衮接着道:“听闻夏完淳受审时对洪承畴好一番羞辱痛骂,夏氏一族一向崇尚气节,也不指望他们会归顺,斩了就斩了罢。他有不少同党,也免得节外生枝。”

    “是。”多铎心不在焉地答了一句,先前轻快的步子如今仿佛重若千钧,对夏子衿的愧疚之情让他忽然间对太子被捕一事也完全失去了兴趣和先前的兴奋之情。

    他身后的扎尔博已经感觉到了他心情的变化,缓慢地走在后面,亦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多铎昏昏沉沉地跟着多尔衮进了清风堂,刚落座,就听他关切地问道:“贤弟,王兄看你有些恍惚,可是身体不适?”

    多铎惟恐多尔衮看出异样,连忙强打精神,坐直身体,勉强笑道:“臣弟无恙,可能方才多饮了几杯,王兄请勿挂怀。”

    多尔衮点点头,高声吩咐道:“把弘光皇帝和明朝太子请上来!”

    话音刚落,就见侍卫带着两人进殿来。前面一人体态肥大,神情惶恐,进殿看到这阵势,脸现窘迫不安之色。后面一人虽衣着普通,却神情淡漠,气宇非凡。多铎怀着心事,勉强懒懒望了一眼,岂料目光所及,他立即大惊失色,马上坐直了身子。他万万没有想到眼前的明朝太子,居然是数次与他交锋的尹明。他本来沉甸甸的心中立时翻滚起惊涛骇浪,整个人目瞪口呆,完全僵住了。他身旁站立的扎尔博一眼看见朱慈烺,也怔住了。

    多尔衮转头对多铎道:“看,这就是明朝太子。如何?”说着,他忽然注意到多铎神色异常,奇道:“王弟怎如此吃惊?”

    多铎回过神来,慌忙掩饰道:“没想到这太子如此年少,还生得这般俊朗,可惜了!”

    多尔衮颔首道:“确实可谓人中龙凤,可惜生不逢时。”言毕朗声吩咐道:“赐座!”

    弘光帝一脸讨好的笑容不安地坐下,并向四周点头致意示好,唯有朱慈烺神色平静,既不称谢,也不致意,从容就坐。落座后亦不理会众人,转头对弘光帝说:“皇伯伯,许久不见了,今日你可认得我?”

    弘光帝脸上挤出不自然的笑容,一迭连声地道:“自然认得,认得。”

    朱慈烺冷冷一笑:“当日你为何非要认定我假冒,对我百般为难,将还屡次三番加害于我?”

    “这,这……”弘光帝一脸尴尬,频频擦拭额头的汗水,“皇伯伯也是听人挑唆,加上数年未见,因此识人不清。”

    “听人挑唆是假,恐我夺你皇位是真吧?你若身在皇位,整治朝纲,何愁大明江山不保!可叹你昏聩无能,白白断送了我大明基业!罢了,现在说这些,为时已晚,当日你若肯听我劝告,何至于此!”

    弘光帝满面羞愧,低头不语。

    此时多尔衮朗声道:“太子,今日本王安排你叔侄二人相见,正是为了让你们好好叙旧。来,饮酒!”

    他说话声如洪钟,一副志得意满、君临天下的气概,说毕,自己端起杯中酒,对着多铎和朱慈烺略一示意,便一饮而尽。

    朱慈烺对他和多铎看也不看一眼,淡淡一笑,并不答话,端起桌上的酒杯,径自一饮而尽。

    多尔衮好像并不介意朱慈烺的傲慢,含笑道:“太子少年英雄,本王也颇为敬佩。来,本王敬太子一杯!”

    朱慈烺还是没有理会他的话,径自斟满杯中酒,朗声道:“英雄已尽中原泪,臣主原无北伐心。大明该亡!不冤枉!”言毕,一仰脖子,杯中酒一口饮尽。


    他放下酒杯,站起身来,坦然直视多尔衮,平静地道:“此身随国而葬,无怨尤。送我回去吧。”

    说毕,不待多尔衮和多铎搭话,径自离座向外走去。多尔衮微怔片刻,示意侍卫随后跟了上去。多铎目视朱慈烺从容离去的背影,表情异常复杂……。

    是夜,多铎在房内徘徊良久,命扎尔博叫上桑容,带了几个贴身随从,往监牢去看望朱慈烺。

    名为监牢,但其实是一处颇为干净的居所,到处打扫得一尘不染,所有用具一应俱全,看来还是照顾到了他的太子身份,只不过屋外有重兵把守,门窗都用了精钢加固,看来他有一身非凡武艺,也已经传出去了。殊不知他心如死灰,已经毫无求生意志,根本不可能想逃走。

    多铎叫随从屏退了门口守卫,他带着扎尔博和桑容便径直走了进去。

    朱慈烺听见动静,抬眼见到多铎进来,也毫不吃惊,他坐在桌前,并未起身,对多铎平静地招呼道:“久违了,多铎王爷。”

    多铎站定,面色冷峻地盯着朱慈烺看了许久,才沉声问道:“你是明朝太子?”

    “你是不是后悔知道得太晚了?”朱慈烺面无表情,冷冷答道。

    多铎恨声道:“你在本王眼皮底下那么久,我竟浑然不知,实在怪我有眼无珠!”

    “怎么,王爷痛悔错失了一个立大功的好机会?”朱慈烺讥讽地微笑道,“早知道王爷也对我这太子感兴趣,我应该早点告诉你。”

    “哼,笑话!我对你感兴趣?难道我多铎为大清立的功还少吗?”

    “没错,多铎王爷斩杀的我大明百姓,头颅都可以堆成百里城墙!你对大清当然是居功至伟!”朱慈烺冷笑道,“但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你所造的杀孽,有朝一日定当血债血偿!”

    “是吗?”多铎冷笑一声,“如果我没说错的话,你曾屡次要找我偿命,只可惜,你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我朱慈烺乃庸碌之辈,我杀不了你多铎,自有仁人义士取你狗命!”

    “庸碌之辈?明朝太子,你未免也太妄自菲薄了,我大清摄政王也对你另眼相看,说你乃人中龙凤,可惜,你生不逢时。”

    朱慈烺淡淡一笑,并不理睬。

    “夏姑娘生前可知你身份?”多铎话锋一转。

    “知道。”提起夏子衿,朱慈烺眼神瞬间黯淡下去。

    多铎嘴角浮起一丝惨淡的笑意,像自语一般无比惆怅地道:“原来,就为了你这没落王朝的太子,她才拒大清王爷于千里之外……”

    朱慈烺听了多铎的感叹,冷笑道:“王爷,你今日还是来跟我比较优劣的吗?你若真的了解夏姑娘,你就应该明白,她喜欢的根本不是什么太子、王爷!”

    朱慈烺的话让多铎沉默了。他心里何尝不知道夏子衿所思所想,但眼前的朱慈烺确实牵系了夏子衿整颗芳心。这让他从始至终饱受情感的折磨,心中又妒又恨。这个在他眼里的落魄之辈、无名小卒,除了年轻俊美,性子倔强,在他眼中根本毫无可取之处,却偏偏令夏子衿对他关怀备至,他一直恨不能除之而后快,而今,知道他的身世,多铎更说不清自己对眼前之人,是什么心情。

    只听朱慈烺继续道:“与夏姑娘相识之时,我正从京城奔逃出来,历经九死一生。彼时我愁困交加,颠沛流离,蒙夏姑娘与夏公子不弃,在其府上暂居。后造化弄人,我命运沉浮,屡次经夏姑娘及家人援手,得以脱离劫难。夏姑娘对我,可谓恩深义重,而我,一直无以为报。”

    多铎闻言恨声道:“如果没有你,夏姑娘断不会对本王拒之千里。假以时日,她定会改变心意,心甘情愿留在本王身边!”

    “多铎,其实你自己心里明白,这并不是因为我。夏姑娘虽身为女子,但胸怀天下,有蹈节死义之志,且天生慈悲心肠。尔等挥戈南下,所到之处,杀人如麻!如此凶残暴戾,纵使你如何自负风流潇洒,在夏姑娘眼里有何可取之处?让夏姑娘喜欢你,那等于是痴心妄想!”

    多铎勃然变色,怒道:“你一个没落太子,敢如此鄙薄本王!”

    朱慈烺义正词严道:“没落太子又如何?难道就比你多铎王爷低一等吗?在我眼里,你也只不过是满洲的杀人工具,像你这样罪恶滔天的刽子手,只会在青史上遗臭万年,遭人唾骂和诅咒!”

    “你!”多铎怒不可遏。

    朱慈烺毫无惧色,接着道:“我说错了吗?我相信这样的话,夏姑娘也定在你面前说过。你如此珍视夏姑娘,可为什么你们只能是敌人?因为你们根本就是两种人!你残忍成性,而夏姑娘悲天悯人。你若不悔改,夏姑娘在九泉之下也依然怀抱着对你的仇恨!我相信那也定非你所愿。”

    “你敢教训我?”

    “不敢,我只是说了我想说的话。”

    “看你说得冠冕堂皇!你这太子没能坐上龙椅,明朝就土崩瓦解,你心里何其不甘!因此你将我大清视若死敌,才如此仇恨诅咒于我!”

    “自紫禁城陷落那天,我就没当自己是太子,我只是大明一名普通百姓,背负国恨家仇,希望能尽一己之力,与天下千千万万的忠义之士团结起来,抵御外侮,保我江山!”

    “说得好听,我看你是要保你们朱家的江山才是真!你到现在还念念不忘继任大统吧?”

    朱慈烺惨然一笑:“继任大统?如果我没经历过国破家亡,没经历和至亲至爱人的生死离别,我没亲眼目睹世间如此多的苦难和抗争,或许我确实认为继任大统是第一等大事。后来我父皇、母后死了,紫禁城陷落了,没有走出京城的那段时日,我脑中整天盘旋的就是如何杀死李自成,为父皇母后报仇,那是我活着的第一等大事。再后来李自成兵败溃逃,我也四处流落,到处都是背井离乡之人,饿殍遍地,十室九空。耳闻目睹之处,均让人痛彻心扉。这个时候我确实希望自己是皇帝,可以权倾天下,励精图治,使国富民强!那时对我而言,救民于水火、挽狂澜于既倒才是第一等大事!”

    “救民于水火?哈哈!不错。本王承认你确实很有胸襟和抱负,可惜,你没有实现的机会了!大清一统天下已经势不可挡!你可见清兵所到之地,处处望风而降,江南四镇号称百万之师,那又如何?只不过是螳臂挡车。就凭你们区区一些散兵游勇,还想救民于水火?”

    “无论天命如何,我只知道需尽人事!死而后已!”

    多铎冷冷地道:“不错,可是,送行酒已喝,上法场就是你的天命!”

    朱慈烺微微一笑,慨然道:“我人事已尽,再无遗憾。黄泉路上,我能追随父母兄弟、至爱亲朋,死有何憾!”朱慈烺面带微笑,“念平昔,空飘荡,遍天涯。…却恨悲风起时,冉冉云间新雁,边马怨胡笳。谁似东山老,谈笑静胡沙!”

    多铎冷笑道:“这个时候,亏你还有吟诗作赋的闲情逸致。”

    “多铎,九泉之下,我定能含笑看到你满洲滚出江南,滚出我中原大地!”

    “那你就好好等着看吧!明朝太子。”多铎冷冷凝视朱慈烺,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扔在他面前的案几上,“如果我没说错,这是你的吧?”

    朱慈烺一眼瞥去,顿时激动地叫道:“玉螭吻!”他伸出手一把将螭吻抓在手里,脱口问道;“它本该在夏姑娘处,怎会在你手里?”

    多铎面无表情地道:“夏姑娘坠江,手下将其救起后,为她更换衣服时发现,后来给了我。”

    见朱慈烺紧紧将玉螭吻贴在胸前,目中含泪,百感交集,多铎接着道:“听闻南京朝廷里明朝太子受审时曾出现玉螭吻,此事天下皆知。当时我从夏姑娘那里拿到这东西,还觉得奇怪,为什么螭吻在她手中,后来转念一想,以为是昔日在宫中那弘光帝当作小玩意给她取乐。而今,我才明白了,这是你给她的。”

    朱慈烺努力平复自己的心绪,平静地道:“谢谢你让它物归原主。”

    此时,两人都不复方才视若死敌、针锋相对的神态,沉默良久,多铎轻吐两个字:“保重。明朝太子。”

    说完,不等朱慈烺搭话,带着扎尔博和桑容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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