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房内,多铎面色凝重,心事重重。他不停地在房间踱步,时而咬紧牙关,时而紧闭双眼,似要做出一个重大决定。扎尔博小心查看他的神色,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他静静地等候着,一个字也不敢说,唯恐打扰了多铎。
过了很久,多铎停下来,伫立在书案前,凝视着墙上夏子衿的画像,久久出神。
他想起在松江那天,他被万义堂的人困住,夏子衿为他求情时的眼神,眼里仿佛有隐隐的泪水,他的心曾为那个眼神久久沉醉。夏子衿虽然先前那么恨他,可还是不忍心让他死。
每当想起那一刻,他心中都会泛起无边的温情,这也是夏子衿死后他唯一可以拿来安慰自己的回忆。他甚至常常想,如果夏子衿不死,天长日久,或许真的有一天会接受他。只是,他永远都不知道这个答案了。他又想起夏子衿临死前的请求,她那苍白的容颜和嘴角的一缕鲜血。多铎不忍再想下去,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叫桑容来。”过了片刻,他忽然轻声对扎尔博说道。
“王爷。”扎尔博犹豫着没有离开,他显然猜到了多铎要干什么。
“去,叫桑容。”多铎的语气很轻,却不容违背。
“王爷!”扎尔博突然跪下,壮着胆子说道:“请恕属下多嘴,请王爷三思,千万慎重!”
多铎转过身来,诧异道:“你知道本王要干什么?”
“属下追随王爷多年,大致能揣摩王爷的心思。王爷,此事非同小可,万一事败,王爷将万劫不复呀!”
多铎吃惊地道:“你知道我要救明朝太子?”
“属下深知王爷对夏姑娘情深意重,夏姑娘临终之前恳请王爷放太子一条生路,王爷那么恨他,当时都没下手。那天属下在宴席上看到王爷与太子重逢,王爷心中已经非常矛盾。今夜去牢中看望太子,又让桑容跟随,小人预感到王爷可能想救太子。”
多铎轻叹一声,上前扶起扎尔博:“还是你最了解本王。没错,本王已经决定要救明朝太子。”
“王爷,您也知道明朝太子决不能放!这等于放虎归山,留下无穷祸患呀!眼下南方诸省、西南大部,依然局势未定,倘这太子龙归大海,明朝百姓得知消息,人心大振,一旦云集,后果不堪设想!您就会成为大清的罪人!摄政王不会放过您的,众位福晋、世子、格格,又当如何自处!王爷,请您深思!千万别因为意气用事,一失足成千古恨哪!”
“可本王答应过夏姑娘,放明朝太子一条生路。夏姑娘还请求本王,今后遇到他,也勿与他为难。如果她知道我违背诺言,必定九泉之下不得安宁,我于心何忍!”
“王爷,您已经放过明朝太子了!这次是他自己倒霉被抓,跟您没有一点干系!”
“话虽如此。本王不知道此事也就罢了,可偏偏又让本王知道!这不是冥冥中注定要把他交在我手里,让我定夺他的生死吗?我如果眼睁睁看着他被处死,今后我如何面对夏姑娘在天之灵!”
“王爷,您不能太执着了!夏姑娘已经死了,你不能在她的阴影下活着终此一生啊!”
“不,本王觉得她还没死。她若看到我对明朝太子见死不救,她不会原谅我的。她死前已经说过,她不再恨本王,可我如果不救明朝太子,她必定又深恨于我。我将终日不能心安!”
“王爷!”扎尔博眼见已经劝不住多铎,无奈地摇摇头。
“本王曾经为了夏姑娘而庇护夏府,如今因我疏忽,她唯一的弟弟又死了,此事我已经悔愧难当。如果对她心爱之人见死不救,她九泉之下如何瞑目,又如何会感念我一分一毫!”
“可是王爷,”扎尔博苦劝道,“此事非同小可,摄政王后日回京,将亲自押送弘光帝和太子,也不知道回京后要如何处置,万一此事出了纰漏,王爷,后果你可想过?”
“我什么都想过了。”多铎态度决绝,语气平静地道,“你不必多说,去叫桑容吧。”
“是。”扎尔博不敢再多说,沉默片刻,正欲离开,又被多铎叫住。
“扎尔博,”多铎平静地说道,语气温和,“此事由本王一力承担。你若害怕,今晚本王就找个理由送你回关外,即便事败,此事也和你无瓜葛,你可免受牵连。”
扎尔博心中感动,连忙跪下道:“王爷,属下追随王爷多年,誓与王爷同甘共苦,无论如何,我绝不离开!”
“扎尔博,正因为你追随我多年,我知道此事关系重大,也不想你牵涉进来,今晚我就送你出关!”
“王爷,您这是要陷属下于不义!”扎尔博急道,“我誓死不离开王爷,王爷如果真要属下走,属下即刻就自尽于王爷脚下!”
多铎长叹一声:“此事你极力反对,可会怨我?”
“王爷,小人孑然一身,无牵无挂,愿与王爷同生共死。”
“好扎尔博!本王没有看错你。”
扎尔博犹豫片刻说道:“王爷,小人出于大局考虑才大胆阻拦王爷,其实方才小人也想过,如果小人处在王爷的立场,或许也会救明朝太子。”
多铎惊异地道:“当真?”
扎尔博点点头,叹道:“不瞒王爷,夏姑娘不仅姿容绝世,且生就冰魄玉魂,王爷对其如此爱重,确实在情理之中。不料想夏姑娘香消玉殒,王爷与佳人终归铸成遗恨,也令属下叹惋。”
多铎感动地道:“扎尔博,你明白就好!快起来。”
扎尔博站起身来,郑重地道:“王爷,此事须绝对机密才行,万一泄露,后果不堪设想!那替代之人至关重要,万一他临时畏死,道出实情,那……”
“你说得对,此事本王已经慎重考虑,如无九分把握,也不敢贸然行事。替代之人,现下已有不二人选。”
“哦?”听多铎此言,扎尔博脸现惊喜之色,“是吗?”
“你先去叫桑容,本王自有安排。”
“是。”
“那明朝太子的摸样,可看清楚了?”多铎问站在面前听令的桑容。
“回王爷,王爷与他谈话多时,他的面容、神态奴婢已经了如指掌。”
多铎点头道:“很好。本王相信你的神技。接下来就看你的了。”他随即对外面吩咐道:“带上来!”
两名军士押着一个身着囚衣的年轻人进到房中。
“你们出去看着,任何人都不许进来。”扎尔博吩咐两名军士。
二人领命而去。
“小人参见王爷。”那囚犯伏跪在地,战战兢兢。
“密尔昌,你触犯军令,当株连九族,你可知罪?”多铎严厉地道。
“小人知罪。”
多铎面色冷峻,冷冷盯着他看了许久,方才缓缓说道:“现在有一个机会,可以让你选择,你要全族陪你一起死,还是你自己去死,保全族人?”
“小人可以选择?”囚犯抬起头来,似乎不敢相信。
多铎表情严肃,微微颔首。
那囚犯闻言,立即叩头如捣蒜:“如果王爷开恩,小人感激不尽,小人九死而无悔,请王爷放过小人全族!小人来生做牛做马,一定报答王爷!”
“你可想好了?”
“是是是,小人感激不尽,感激涕零!请王爷指点迷津。”
“我要你去替一个人赴法场。”
“王爷,小人罪本当诛,愿意为王爷效命!只要王爷肯放过小人全族。”
“这个你放心,只要你肯按我说的去做。”
“请王爷吩咐!但不知小人要替何人上法场?”
“这个你不必知道,”扎尔博插话道,“你只需记住,无论你知道了什么,都必须守口如瓶,不许吐露一字。明白吗?”
“如果你敢泄露一字,你知道什么后果!”
“小人明白,小人谨记在心!”
“你现在当面立下重誓,如有违背,天地不容!”
“小人现在立誓,如违背王爷旨意,全家不得好死!”
多铎点点头,转身示意桑容:“给他装扮。等我命令。”
是夜,在天英阁外彷徨良久的扎尔博悄无声息地走进多铎书房。他见多铎同样没有休息,依然心事重重地在房中徘徊,并没有注意到他进来。扎尔博犹豫片刻,轻轻对着多铎背影叫了一声。
“扎尔博?”多铎转过身,有些意外地看着他,“这么晚了,有事吗?”
扎尔博轻声道:“属下无事,来看看王爷。”
多铎看着扎尔博,心中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又说不上来。扎尔博并没有表现得和平常有什么不一样,但多铎却觉得,也许是扎尔博的脸色太过于平静,声音太轻,他敏锐地觉得这是一种极力掩饰内心复杂感情的一种表现。
“你怎么啦?”多铎看他站在自己面前,说是来看看自己,却又好像没什么话说。
“王爷明天夜里就要替换那假太子吧?”
“不错,摄政王后日离开南京回京,本王叫桑容抽空再去看看那太子,确保易容不要有什么疏漏。”
见扎尔博没有说话,多铎关切地问道:“你可是还在担心此事。”
扎尔博垂着眼,静默了片刻,忽然轻轻地跪下了:“王爷,让属下代替明朝太子去吧!”
多铎骤然大惊:“你说什么?”
扎尔博平静地道:“让属下装扮成明朝太子,随摄政王回京。”
“扎尔博,你疯了!本王已经安排好一切,你在这胡说什么!”
“王爷,属下不是胡说。属下经过细细推敲,密尔昌不能代替明朝太子,他靠不住。万一事情败露,不仅是王爷,王爷合府上下以及您的亲信,甚至士兵,都将万劫不复!”
“密尔昌怎么会不可靠!他九族的性命都在本王手里,他万万不敢出卖本王!”
“王爷,他现在是不知道自己要代替的是明朝太子,如果他知道了,难保不起异心!您想想,这可是涉及到大清国运的事情!如果揭发了你,那他将是多大的功劳。他为什么不要这一线生机呢?”
“难道他就不顾及亲族性命!”
“王爷,到时候他随摄政王去了北京,根本就不在您的掌控范围,他何时出卖了您,您都不知道!摄政王押解他去北京,要如何处置、何时处置,我们一无所知。他如果以保全全族为条件,摄政王完全可以在您不知道的情况下,先控制了您。那样,他有什么后顾之忧?!况且,进京之后,为了确保他太子身份,朝廷必然要详加审问,他对明朝宫廷之事一无所知,如何应对!即便他不是有心出卖王爷,也难免不会露出马脚。”
扎尔博的话提醒了多铎,这些,他不是没有想到过,却用侥幸心理安慰自己,此时经扎尔博一说,他不禁冷汗直冒,连连点头:“你说的没错,这事实在风险太大。我欠考虑。”
见多铎被自己点醒,扎尔博接着道:“而属下不一样,属下精通满汉文化,为了协助王爷,对明朝内外更是深有钻研,只要再做些相关准备,根本就不在话下。”
多铎断然摆手道:“纵然如此,你方才说要代替明朝太子进京的话实在荒唐,不许再提!你快起来!”说着,多铎俯身去搀扎尔博。
“王爷!”扎尔博一脸坚决,不肯起身。
多铎怒道:“你什么都不要说,我绝不会答应!”
扎尔博斩钉截铁地道:“王爷,除了我,没有人可以做这件事。我不会出卖王爷,而且我也是心甘情愿。只有我去,此事才万无一失!”
“不行!”多铎吼道,“我即便不救这该死的太子,我也不会让你去送死!你别再说了。我要找人将你看管起来,免得你擅自行动!”多铎说完,对着外面叫道:“来人!”
“王爷,”扎尔博一把抓住多铎衣袖,含泪道,“请听属下把话说完。”
多铎动容道:“你.......”
“王爷,属下从小就是孤儿,若不是王爷怜悯,留在身边,还让属下读书习字,属下恐怕早就被山里的野狼虎豹所食,哪里还有今日!就让属下今日报了这恩情吧!”
多铎情绪激动地道:“你休要再说这些!你若要报恩,以后有的是机会!救明朝太子,是我自己的事情,与你无关!你说的,我绝不会答应!”
“王爷,属下和您从小一起长大,虽为主仆,却似好友,王爷既然铁了心要做此事,就不能有任何纰漏!属下愿意以自己的性命保证王爷的安全!”
“你别再说了!”多铎丝毫不为所动,“本王失去了朴敏、察格昆和巴拓,身边已经没有亲近之人了,如果你再离开了本王,本王......”多铎没有说完,含泪停住了。
“朴敏他们为了大清而死,为王爷而死,他们死得其所!属下也想死得其所。请王爷成全属下。”
“不行!”
“王爷。”
“扎尔博,你听我说。”多铎动情地道,“你知道我救明朝太子,完全出于一己私心,只为了告慰我心爱女子在天之灵,不让她含恨九泉!我知道此举背叛大清,一旦泄露,我就是大清千古罪人,也会成为亲族的奇耻大辱!你更不应该牵涉进来,帮助我做这件事。你肯支持我,帮我献计,已经对我是最大的安慰。扎尔博,你是我的好朋友,你知道,我不愿意失去你。”多铎说着,眼泪泛着泪光,俯身搀起扎尔博。
“你可知道,自夏姑娘死后,我心中从未有过的孤苦。没错,我妻妾成群,儿女绕膝,身份尊贵,还立下盖世功业,可庇护我子孙后世。可我在遇到夏姑娘后,我才知道,原来爱一个人是这样欢喜,又这样痛苦。她成为你在这世上唯一想完成的心愿。为了她,我愿意冒这个险,愿意舍弃我所有。我绝无怨言。你不一样,你没必要白白送死。”
“王爷心中的苦,属下知道。”扎尔博含泪道,“属下愿意为王爷完成这个心愿。”
“不行。我心中已经很孤苦,如果再没了你,以后的人生将更加寂寥。何况,这事本来和你毫无关系。”
“此事和属下有关系!”扎尔博急道,“王爷,就算也成全属下的一个心愿吧!属下也愿意为了夏姑娘去救明朝太子。”
多铎不解地道:“你说什么?”
扎尔博抱愧道:“王爷,属下该死。”
“你......”
扎尔博沉默良久,垂泪道:“属下心中也倾慕夏姑娘。”
多铎一听,愣住了。
扎尔博继续道:“属下知道自己不配,不敢心存妄想和不敬之心,可能在夏姑娘心中,连属下的名字也未记住。可是,属下如果愿意为了她而救明朝太子,也算为王爷、为夏姑娘尽了一点心意,属下能做的,也只有如此了!请王爷成全!”说着,扎尔博深深俯身跪下去,额头贴着地面,久久没有抬起来。
“扎尔博,你……”多铎将扎尔博搀起来,见他已是满面泪水,多铎眼眶湿润了。
“王爷,请恕属下大不敬之罪。”
“不。”多铎恳切地道,“本王懂得这份心思。你倾慕夏姑娘,你没有错。不怪你!”
扎尔博敛住泪,像朋友似的对多铎笑了笑,轻声道:“王爷,让扎尔博去吧。”
多铎紧紧抓住扎尔博一只胳膊,感慨万分,两行热泪潸然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