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他们乘着一艘乌篷船,云嵩和不弃一起摇橹,泛舟湖上。他们也成了画中人。
云嵩看着双目如同湖水般清澈、笑容比晚霞更灿烂的明月,心想:当日范蠡功成身退后,与西施终成伉俪,泛舟湖上,不知自己与明月会怎样?
这美景让不弃的心情也好转了,何况,他还是第一次跟沧雪如此接近。
他提议说:“我们来采菱角,这个时节,新鲜采的菱角最鲜美了。”众人都说好。
以他们把小船划进了茂密的菱丛中。密密麻麻的菱叶让他们的小船无法施展得开。幸好他们早有准备,将一个大木盆放进水中,不弃慢慢地踏进了木盆,跪着,用一块木板当浆划水,灵活地左穿右插,如同一条活泼机灵的小鱼儿。他一只手翻开菱叶,一只手就去摘菱角,每摘一只,就往船上丢,船上的人你一个我一个地接,满船都是欢声笑语。
直到夜色降临了,不弃才跳回船上。他们一边吃新鲜的菱角,一边放蟹灯。蟹灯,顾名思义,就是形状很像蟹的灯。扎蟹灯自古就是阳澄湖特有的灯彩工艺。云嵩早有准备,带了几盏用竹子扎的漂亮的蟹灯来。他们点亮了蟹灯,让它们承载着自己的祝福,顺水漂流。
几盏蟹灯漂浮在湖面上,显得有些孤单。刚好岸边有一群农家女和小孩子也放彩灯,既有蟹灯,也有荷花灯、鱼灯、鸭子灯。蟹灯喜气洋洋地加入了它们的游行队伍。
明月突然变成了小孩儿,缠着沧雪要她唱小曲,沧雪被她缠不过,笑说:“天天缠着我唱小曲,今天我唱一段柳琴戏给你听吧。”
明月等人拍手叫好。沧雪站起来,对着湖水放声唱起苏北的一出柳琴戏中的一段乡土味十足的唱词:“他家带了四斤馓子,四斤白糖,四斤果子.....来我家观瞧.....”她唱得眉飞色舞,歌词又是很接近生活且诙谐的,听的人都笑了起来。不弃本来摇着橹的,听得入了迷,干脆蹲下来听,让船自己顺水漂流。
他们的小船荡起一圈圈的涟漪。清脆的歌声也像涟漪一般一圈圈地往四周扩散。清风吹过,湖边的芦苇弯着瘦弱的身子,把白头一低,活像一群老婆婆在窃窃私语。因为站得高,所以沧雪看到一只乌篷船停芦苇荡中,它是那么不起眼,几乎被茂密的芦苇全部遮挡住。
沧雪突然“哎呀”一声,涨红了脸,急急忙忙地拉着明月钻进船篷内。明月不明所以,好奇地问:“姐姐看到什么了?”她真的没有看到什么,但是看沧雪的神色,就知不是好事。
沧雪笑说:“小孩子家,乱问什么?不是说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么?依我看,还要加上一条,非礼勿问。”
明月伸伸舌头,笑说:“那我自己去看。”她起身欲出,沧雪一把将她按住,严肃地看着她,她只得乖乖坐着。
云嵩和不弃顺着沧雪方才的视线看过去,也发现了那条船。船头坐着一个艄公模样的正在抽香烟的彪形大汉,竹篾编的帽子将他的大半边脸挡住,他只顾无聊地抽烟,并没有注意到他们。那船激荡得厉害,侧耳细听,还可以听到船篷里头传出女人娇喘之声。
云嵩正欲笑时,突然想到有些可疑之处,急忙也进了船舱。沧雪见了他,更是面红耳赤。
不弃忍住笑,将几个菱角拿在手上,看准了,往那船的篷上丢过去,“噼啪”几声,正巧丢在那船篷上。那船登时停止了摇动。那船头的艄公却凶得很,嚷说:“小赤佬(苏州骂人的话),滚开!小心我毙了你!”不弃笑着将船摇走了。
艄公不说话还好,一开腔,就让云嵩更确定他是谁了。他听得真真切切的,此人不就是大帅府府的一个叫做那九的护卫小头目吗?听闻他是海夫人的远方表弟,原本姓“叶赫那拉”,清朝灭亡后,改姓“那”,海夫人每次出门,都会带上他,他算是海夫人的心腹爪牙之一。
云嵩自小在苏州长大,这阳澄湖都不知说来过多少回了,他常常看到艄公在船头吸水烟或旱烟,却从未看见过人吸西洋香烟。况且云嵩看到他的身形,有些熟悉,就起了疑心。
此刻云嵩心中疑云密布:那九怎么来这里打野食?不对,他分明是给打野食的男女放哨呢?可是云嵩明明记得,今天是初一,海夫人每逢初一、十五都会到玄墓山蟠香寺礼佛,并在梅花庵斋戒一日,才会回府的,他此时不应该跟随着海夫人在玄墓山么?
难说那船里的女人就是——
云嵩立刻问明月:“我记得你说过,不弃的水性很好?”
明月说:“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他的水性是好,他常常来这边游泳的。只要给他一根芦苇杆子,他就能潜藏在水里几天几夜不上岸。”
云嵩点头笑说:“天助我也。天时地利人和,都有了。”
他招手让不弃进来,说:“不弃,请你帮我个忙。我想知说那对男女是何人,你能不能在水里跟着他们?”
不弃笑说:“这有何难?只是秋凉水寒,我怕冷。并且我也没带衣服来换,冷病了,那药费可怎么办?”
云嵩尚未开口,沧雪就已抢先笑说:“好你个大马猴!还没干活呢,就想着药费了?行,这个我负责就好。明天再放你一天假,在家里好好休息。阿发不是在那边草屋里‘守蟹’吗?我们在那边等你,你上岸后,就过草屋这里来换衣裳。再不然,凹晶馆也不远,今晚应该是义叔守夜,找他换件衣服就行。”
不弃笑了笑,说:“要得(四川话,是‘好’的意思)。有老板这句话,我可就放心多了。”
明月却担心地看着不弃,说:“这会不会有危险?刚才那人好凶啊。万一被他发现——”
沧雪说:“天这样黑,不弃潜伏得那样好,不会发现的。”
明月虽没再言语,心里却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不弃调皮地对她笑说:“没事。待会儿我顺便抓条白鱼,煮点鱼汤给你补身。”
明月笑说:“这个倒用不着。我们等一下去看渔民怎么捉螃蟹,那个才好玩呢!”
不弃笑说:“好啊好啊。我等会儿也要捉螃蟹。”
明月说:“你要小心点。万一真被人发现了,你就赶紧逃。”她又白了云嵩一眼,不满说:“怎么云嵩哥哥对这个这么感兴趣?还以为你只关心国家大事!”
云嵩怔住了,正想着如何解释,沧雪却忙抢着帮他说话:“云嵩哥哥不是那种无聊人,肯定是有他的说理的。事关重大,他暂时不能说明白,以后他会跟我们说的。对吧?云嵩哥哥。”云嵩笑着点头。明月嘟嘟嘴,没再言语了。
不弃笑了笑,顺手摘了一根芦苇杆子,看准那边的方位,然后慢慢沉入水中,将芦苇杆子含在嘴里,杆子的一半在水面,一半在水中。靠着这些吸气,他全身都隐藏在水中,无声无色地向芦苇荡那边游过去。
那只船仍然停泊在那里。不弃的头与船头只相隔一米左右。他看到船身仍然在激烈地震动着,艄公将一个烟蒂丢到水里去,刚好就落在他含着的那根芦苇杆子的旁边,斜地向不弃的眼睛飞过来,倒把他吓了一跳,差点就把芦苇杆子吐了。
幸好他忍住没动,那烟蒂因为水的浮力的作用,浮到水面上了。方才如果他躲闪,那芦苇杆子一摇动,可能就会被人发现了。
过了一会,船的震动停止了。不弃隐约听到一个妇人的尖锐的声音隔着水传送过来,却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又过了一会儿,船的震动又开始了,这回持续了将近半小时,然后那船终于向岸边驶去。不弃心中欢喜,悄悄地跟过去。
船靠岸了,艄公把船系住一块大石,跳上岸。岸边停着一辆挂着青帘子的马车。一个俏丽的丫鬟从马车下来,下了船,将一位梳着“两把头”、穿着珍珠衫的贵妇扶上岸。
那妇人却又回头,对着船篷说:“你敢对人说一个字,小心我煎了你的皮。这个月的十五,你到玄墓山的梅花庵等我,我到时候会让秋媚去找你的。知道吗?”
船篷里有个男子低声答话:“知道了。夫人放心,小人不会乱说话的。”那声音十分动听,让人听着心里舒坦。
那妇人又对他飞个媚眼,笑说:“放心,有你的好处。我忘不了你的。”
水中的不弃不禁打个寒战。他已经认出来,那妇人就是虎太岁的夫人,也就是云嵩的继母。他有点明白云嵩为什么要叫他来查看了。
海夫人和秋媚、艄公上了马车,马车开走了。过了十来分钟,船上的男人才慢慢上了岸,他脚步有些不稳,差点掉到水里。他一屁股坐在那块大石头上,抱头放声痛哭。看来他跟海夫人想好,是被迫的。
他哭够了,才慢慢抬起头,看着天上的一勾弯月,默默流泪。不弃终于看清他的模样,又是大吃一惊:那人竟是名伶宋澄。不弃看他一副精疲力竭、伤心无奈的样子,倒有些可怜他。
不弃游向下游的河岸,神不知鬼不觉地上了岸滩。凛冽的寒风吹在他湿漉漉的身上,他冷得缩肩耸背,一连打了好几个响亮的喷嚏。他走进了渔民阿发的草屋。
阳澄湖水质清澈,水草茂盛,饵料丰富,湖底泥硬,尤其适合大闸蟹生长。湖四周与许多河说港湾相连,每年秋冬之交,成熟蜕壳的大闸蟹成群结队顺着水流向河口浅海处迁移。抓住蟹生殖回游的特征,渔民就在沿湖的河说口筑闸捕蟹,俗称“守蟹”,这是渔民最普遍也是最为常见的捕蟹方法之一。
凹晶馆的蟹大多是来自渔民阿发一家,这草屋便是阿发和家人轮流“守蟹”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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