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急行军后,二月二十九日傍晚,杜松一军先期抵达萨尔浒。传令兵报:前锋已到萨尔浒谷口,请令定夺。杜松打马上前审察地势,谷中静悄悄地一人也无。总兵赵梦麟问道:“杜帅,是否派兵前去探探道路?”杜松摇一摇头:“免了。他奴尔哈赤面御敌,充其量一路万把人马,我六万大军他敢伏击?怪了蛋了!”
话未说完,谷口走出一小队金兵,约有三百人的样子,只在那里摇旗呐喊,并不上前挑战。两面山上松树林中,倒是密麻麻地竖着许多面旗帜。赵梦麟说道:“杜帅,山上旗帜不少,小心!”
杜松勒马观察了一阵说道:“那儿没兵。你见过这样明目张胆打伏击的么?我料他没这个胆,现在一定是布置人马死守界凡城。”说着一提马缰,大吼一声:“把这几个毛贼拿下,冲啊!”当先打马向前冲去。后边士兵精神一振,齐齐地发一声喊,鼓嘈着向前追了上去。对面金兵见此阵势,不敢迎敌,拨转马头便向谷中逃走。追兵撵进谷口,面望去,并无军队出现。军士赶上山坡,发现那些旗帜只是预先插好,并无一人看守。再向前面望去,那伙金兵越发逃得远了。
赵梦麟道:“杜帅所说不错,金兵确是没有埋伏。”杜松得意地一喷鼻子:“哼,我谅他不敢。追!”拍马当先赶了下去。赵梦麟督率大队随后跟进,当晚全军到达萨尔浒山下。杜松命令就地扎营,埋锅造饭。时间已交二更,军士正忙着树栅支帐,安顿车辆粮草。杜松与几位将领计议:由杜松、赵梦麟率两万兵马先期攻打界凡门户吉林崖,其余人马由王宣、张诠带领扎营休息,天亮后带队前行,与前军会合。杜松上马回身向着王宣说道:“王将军,天亮后我在界凡城下等你。”
王宣待杜松走后,草草扎下营帐,布哨完毕,已是子时时分,入帐和衣而卧,稍事休息。不多时士兵来报:发现大队金兵赶了过来。王宣当即跃起,紧忙指挥布阵迎击。诸事尚未停当,突然间浓雾翻滚而至,顷刻间对面已难分辨。各部游击、守备、通判纷纷派人前来报告:行伍之间难辩方向,无法判断敌方确切位置,火炮、火枪无法实施打击,请令定夺。
王宣迟疑片刻,见那大雾短时间难有消散的迹象,随即下令:“速战速决,尽快打跨眼前之敌,务必在规定时间到达吉林崖。举火!”
命令甫下,士兵们当即点起了火把,山谷间立时照得通亮。突然间,“呜呜”的牛角号声传来,随即便是一排排的羽箭从面八方射入阵中,紧接着便是兵士的惨叫与战马的惊嘶。排箭连续不断地射来,惨叫声此起彼伏。士兵们纷纷躲避不知何处飞来的箭雨,与脱缰的战马相互拥挤踩踏,早已不成序列。王宣与各统带将官大声喊叫着整顿队伍也无济于事。又是一阵牛角号响,擂鼓般的马蹄声响起,夹杂着战马的嘶鸣声与弩箭的鸣叫声,面八方的后金骑兵蜂拥而入。未经多大的拼斗,明军大阵已被冲开。兵多骑兵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明军当者披靡,队形被冲得七零八落,建制混乱,已经无法指挥。士兵们只是借着微弱的火光和晨曦,本能地劈刺砍挡。王宣赶紧上马提刀,带领几十名亲兵,大致觑个方位向外突围。走不多远,迎面撞上一队金军骑兵,一阵乱战,众亲兵纷纷落马。王宣奋力拼杀一阵,夺路前奔,不提防迎面一骑旋风般一掠而过,将王宣一刀劈于马下。金骑旋又兜转马头,下马仔细检视。这时又有数十骑赶了过来,当中一位身材高大,仪态威猛的大汉问道:“阿敏,地上这人是谁?”
名叫阿敏的这人回答:“报大汗,这人官职不小。”马上大汉吩咐:“找几个俘虏辨认一下。”
阿敏答应着打马驰去,不多时押来几个被俘的明军,内中一个军官模样的上前一看,顿时跪倒嚎啕大哭,后面的士兵也都齐齐跪倒。阿敏问道:“快说,地上这个人是谁?”
有士兵哭着说道:“是我家王宣王总兵。”
马上大汉闻言点了点头,自语说道:“嗯,是他们总指挥阵亡了。”旋又看看仍在抚尸大哭的那名军官问道:“你又是谁?”
见那军官仍在啼哭,阿敏不耐烦地喝斥说道:“快说!”那军官闻言慢慢立起,抗声说道:“本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就是监军张诠。”说完又反问说道:“你又是谁?”
马上大汉“噢”了一声,说道:“我么,我就是奴尔哈赤。”
张诠一听,怒气冲冲地瞪着奴尔哈赤大骂:“奴尔哈赤,你敢反叛天朝,你不得好死!”
奴尔哈赤闻言并未生气,略一沉吟问道:“你投不投降?”
张诠挺胸而立,气昂昂地答道:“我生是大明的人,死是大明的鬼,不降!”
奴尔哈赤轻摇了摇头,自言自语地说道:“是条血性汉子。”然后抬头说道:“好吧,我成全你。拉走!”
此时战事已近尾声。大雾已经消散,战场尽收眼底。山坡上、丛林里,到处是零零散散的明军士兵,金兵正漫山遍野地追逐赶杀。遍地尽是甲仗器械、车辆马匹和死尸伤兵。奴尔哈赤长吁一口气,扬扬马鞭命令:“阿敏,带你旗下人马打扫战场,其余的速往吉林崖,围歼杜松!”说罢便打马驰去。黑压压的辫子兵紧随其后,潮水般向前涌去。
杜松围攻吉林崖正急。后金兵凭借着险要地势据守,明军仰攻数次,均被滚木、檑石击退,伤亡惨重。夜黑又加大雾迷漫,看不清路径,兵士攀登山崖甚缓。杜松无计可施,气得团团乱转,不住跺脚骂娘。赵梦麟道:“杜帅,雾气这么重,对面看不见人,士兵又不熟悉路径,根本就无法上去。我看,不如等雾散了再说。”杜松低头沉吟一阵说道:“好吧,停止攻击,休息待命。”赵梦麟随即传令:“各部军兵停止攻击,雾散后再战。”
半个时辰过后,雾气渐渐稀薄下来,攀崖路径已依稀可辨。杜松迫不及待地下令:“攻击!”部队顿时又潮水般地向上攻去。崖上滚木檑石如雨般抛下,间或夹杂着羽箭“嗖嗖”的鸣叫声。明军弓弩手一字排开,向着崖上齐射。明军不断有人死伤跌下,金兵也不断有人中箭伤亡,喊杀声夹杂着惨叫声不断传来。此时雾气消散,天已大亮,交战双方人员地势都已清晰可见。赵梦麟观察了一阵,向着杜松说道:“杜帅,崖上好象没有多少军兵。你看,打下的只是滚木檑石,弓箭极少,大概多是修城的夫役。”
杜松闻听一个激凌,连忙问道:“那,他们的部队哪里去了?”
赵梦麟摇了摇头:“不清楚。按理说,分兵守御也不该只这几个人啊,该不会进攻萨尔浒大营了吧?“
杜松倒抽一口冷气,思量片刻,猛地一挥手:“快,调神机营上来!”
神机营遵命上前,数百名长枪手站到前排,用木杈支撑火枪瞄准。火枪一阵轰响,崖上守军纷纷中弹,阵势被打开一个缺口,部队攻击速度随之加快。但很快缺口又被堵上,大量的滚木檑石抛下,明军又被砸了下来。此时长枪手又已装弹完毕,紧接着又向崖上一阵轰击。如此数遭,崖上守军感受到了威胁,集中弩箭向着枪手射击。这一着十分奏效,不多时便有数名枪手中箭,其余枪手也无法再行射击,明军攻势顿缓。赵梦麟赶紧调过一队排刀手替枪手遮挡来箭。杜松又一挥手:“佛郎机准备!”
随着命令,十几门佛郎机炮开始向着崖上轰击。一阵排炮过去,守军阵地便被轰开了几处缺口。崖上赶紧调人防守,又被长枪击倒数人,金兵立时有些慌乱。借此机会,部分明军已经攀至崖顶,与金兵展开近战。金军守崖兵士极少,大都是筑城民夫,不擅刀枪格斗,拼杀中不断有人员伤亡,渐渐地便有些抵挡不住。杜松兴高采烈,大声呐喊着催督部队猛攻。突然间后阵一阵大乱,接着便传来震天的喊杀声。杜松惊鄂中回身一看,黑压压的辫子兵铺天盖地地包围了上来。赵梦麟赶紧率领一队马军上前抵挡,刚一交锋便被冲散,赵梦麟也不见了踪影。不多时,明军大部建制便被冲乱,成了混战之局。杜松立马收缩部队,结阵抵抗。不料想攻崖部队没了后援,被崖上守军乘势反击,潮水般退了下来。溃兵冲击大阵,人挤马踏,混乱不堪。杜松眼看着士兵不断伤亡倒地,溃兵仍象没头苍蝇般乱冲乱撞,抽剑连剁两人也无法阻止,大阵已不复存在,当即命令突围。无奈后金兵密密层层,围裹得铁桶一般,哪里还能突得出去?急得他目眦尽裂,眼角渗血,略一扫视,见迎面一队后金骑兵冲来,当中一人手举长刀,盔甲鲜明,正是后金大汗奴尔哈赤。杜松不由得怒火撞胸,就见他虎吼一声,战衣一甩,赤裸上身,带领部属迎将上来。奴尔哈赤勒住战马,抱刀一揖说道:“杜将军,自从山海关一聚,别来无恙否?”
原来奴尔哈赤原属明朝建州左卫。自父亲被李成梁的部队误杀以后,便代父继任建州都督之职。那时他的力量尚小,还不敢与明朝作对,只能暂时俯首称臣。就在起事之前不久,他还亲自带人向朝廷进贡,一方面迷惑明朝君臣,一方面探听消息。为此曾在经过山海关时逗留了数日,与杜松有过几次接触,杜松见其谈吐不凡,且送上礼物甚为丰厚,也便诚心结纳,尽心招待。因此今日一见,他便旧事重提。杜松长刀一挺,棘指怒骂:“好一个建奴小儿,朝廷待你不薄,你不思报效,竟敢起兵反叛,真真是不知廉耻!”
奴尔哈赤高声说道:“杜将军,非是我要造反,实乃朝廷有负于我。我父祖皆死于明朝军队之手,这你是清楚的。我七大恨在身,此仇不能不报。”
杜松“呸”地唾了一口骂道:“胡说八道!你祖父、父亲本是误伤,朝廷已经作了妥善处置,哪来的什么七大恨、八大恨的。废话少说,你拿命来!”大刀一挥,直奔奴尔哈赤杀去。对面奴尔哈赤长子代善上前拦住,杜松势同疯虎,狠命扑杀,代善阻拦不住,数合间败下阵来。众金兵兜截上来,却也无人能敌,不多时便有数人被击杀下马。奴尔哈赤约束马队略一后退,长刀向前一指叫道:“杜松听着,你现在已被包围,抗拒无益,赶快下马投降!”
杜松破口大骂:“你奶奶的,老子宁愿站着死,也不向你建奴小儿跪地求饶,看刀!”挥舞大刀向前冲来。奴尔哈赤将手一招:“放箭!”刹时间万弩齐发,明军士兵接二连三地跌下马去。杜松身中数箭,在马上连晃几晃,努力地稳住身子,仍欲举刀砍杀。又是一阵排箭射来,杜松身上便如刺猬般地排满了箭支。数支箭透体而过,鲜血顺着箭杆滴下。杜松再也支持不住,仰面朝天摔下马去。明军失去主将,顿时象没头苍蝇,如潮水般翻翻滚滚,被金军分割包围,不到一个时辰便被悉数歼灭。只游击周应坤带领部分士兵冲出重围,向北落荒而逃。
战场上,奴尔哈赤立马高处,问代善道:“杜松呢?”代善回答:“报父汗,杜松已经阵亡,身中十八箭而死。”奴尔哈赤紧皱眉头,好长一阵方才说道:“好你个杜松,一员虎将啊,降了本王多好。”言语间似有无限惆怅之意。第八子皇太极上前劝道:“杜松一向狂妄自大,要他投降是不可能的,你汗不必为此烦心。”
奴尔哈赤摆手说道:“他大明就是有了一批杜松这样的忠臣良将,所以才能撑持到今天而不亡。也罢,如不投降,那就没有别的办法,杀!”随后又问:“马林已到何处?”
皇太极答道:“据探马回报,北路军已到尚间崖、裴芬山一线。方才我旗人马追击杜松败兵,见明军已到裴芬山北,因敌情不明,现已回军听令。”
奴尔哈赤抬眼望望北方,自言自语地说道:“嗯,离此已不足三十里了。就是说,马林前锋部队距我已不到两个时辰路程。”说着转身问皇太极:“你说,要是杜松不急于贪功冒进,而是放慢速度,与马林军会合,情况会怎样?”
皇太极思量片刻答道:“我们势必要分兵迎敌。以我万兵马对付十余万大军,即便侥幸取胜,也必伤亡惨重,元气大伤。”
奴尔哈赤点了点头:“不错。此乃天助我大金也。”说着命令皇太极:“你的正白旗留下,与界凡守军打扫完战场,速速赶往尚间崖。”
皇太极领命而去。奴尔哈赤又命莽古尔泰、代善说道:“马林现在已知杜松兵败的消息,此人胆小如鼠,决不敢前来营救,必然就地安营。趁他立足未稳,打他个措手不及!”
马林从溃兵口中得知杜松全军覆没的消息,登时吓得痴了,半天说不出话来。先时他按兵不动,屯军三叉口观望不前,待得杜松抢渡浑河,先期到达萨尔浒,他还深悔自己失计,转而命部队快速前进,希冀趁杜松猛攻吉林崖时,抢占界凡城,分一根鸡肋吃。如今杜松覆亡,奴尔哈赤下一个打击目标必是他马林马林无疑。
短暂的失态过后,马林回过神来,急命传令兵召集副将麻岩,游击龚念遂、李希泌,监军潘宗颜等,商讨作战方略。马林简单地介绍完杜松兵败的战况,诸将议论一番之后,基本达成共识:后金军初战告捷,兵锋正盛,明军却贪赶路程,兵马疲困,匆促前往,恐难撄其锋。但未曾交战便即退兵,亦为军令所不允许。眼下惟一之计,便是结营自固,与金军打一场阵地战,迟滞金军行动,争取时间,等待刘铤与李如柏率军赶到,再行合围。
计议已定,马林随即下达命令:“一,龚念遂、李希泌所部战车营五千兵马,扎营斡珲鄂谟;二,潘宗颜、江万春部五千兵马扎营裴芬山;三马林自率副将麻岩及游击窦永澄、通判董尔励部共三万兵马驻营尚间崖。三部人马互为犄角,结营固守,战时互为应援。另,火速通知辽东经略府,请求增援。再,快马赶往叶赫军驻地,要他们加快行军速度,尽快前来汇合。
部署已毕,马林又形象地比喻说道:“这是本将军摆下的牛头大阵。龚、潘二部为前伸的两只犄角,本部则为牛头。平时互通消息,战时互为应援,一部动则三部动,足可令奴尔哈赤疲于应付。
众将被马林一番话鼓动起了情绪,纷纷摩拳擦掌,准备与金兵大干一场。独潘宗颜摇头说道:“在敌强我弱的态势下分兵御敌,实为兵家之大忌。假如敌军对我两部围而不打,集中力量攻其一部,我却如何抵挡?”
马林不以为然,解释说道:“他建州兵马总共不过万之众,与我部兵力相当。刚经过了萨尔浒大战,尚未得到休整,想必已是疲累不堪。我以逸待劳,他又能耐我何?况叶赫部已随后跟进,不久便可到来。只要我三部协同作战,全力救援,一定可保无虞。”见潘宗颜还要争辩,马林有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不要争了,赶紧准备去吧。”
潘宗颜见说不动马林,也就不再劝说,转个话题说道:“马总兵,我有个想法。”不等马林提问,潘宗颜继续说道:“从大营抽调五千精兵,趁奴尔哈赤不备,主动出击,打他一个措手不及,挫其锐气,使他不敢轻举妄动,同时为我们扎营争取时间。”
话一说完,因决策重大,众将没有准备,都不敢置可否,只是一齐地看着马林。马林沉吟了一阵,摇摇头说道:“不妥不妥,我军马不停蹄地赶到这里,已是人困马乏,饭还都没吃上一口,你让士兵们饿着肚子去打仗么?万一出击不利,损兵折将不说,士气也必将大受影响,此计断不可行!”
马林话一出口,众将大多点头。潘宗颜见再说也无结果,便也不再坚持,只是要求说道:“裴芬山没有万人恐难坚守,我部只有五千兵马,请总兵大人再给拨上五千过来。”
“你说什么?”马林惊奇地瞪大了两眼:“你裴芬山五千已经不算少了,再添五千是何道理?”
潘宗颜解释说道:“五千兵自保尚且不足,倘若金兵冲击大营,你叫我如何应援?总不能不留一兵一卒,倾巢而出吧。”
马林不假思索地一口回绝:“那也不行。如此分散兵力,大营空虚,难以制敌。此乃兵家之大忌,万万不可。”